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62章\/卧龙岗上,天下的对弈者\/
新野的雪下得极细,像有人把极薄的丝往天地之间一层层铺。城墙上风旗不动,城下却有牛喘声和孩童的咳嗽,冷气从柴门缝里钻出,带着冻土和焦柴的气。
军帐里只一盆小炭,红得像病人的脸。刘备坐在炭盆旁,衣襟上落了几星雪点,未化。关羽持青龙刀坐在侧,眉心紧皱;张飞披一领黑羊皮,坐不住,跺一脚,地上雪末便跃起一片。
探马报至,靴上雪水未干,恭身道:“宛城道口,张辽所部复仇军已列三重营,旗号不显,只悬黑牙,静营不扰民,然夜间有铁蹄小队巡河。沿途军法严整,所过立粥棚,民皆避而观。”
张飞一拍长案:“怕个什么!俺领三千精兵出城,截他一队先头,砍下几颗人头,叫他知新野也有硬骨!”
关羽沉声:“三弟。”他伸手按住张飞的手臂,眼中寒光如线,“张辽非往日强虏,其军连日不扰不掠,恰是战心如铁,怒气不露。你我旧识其锋,知他一击之决。城外白野,马驰无碍,正是他并州狼骑纵横之地。出城即陷其所长。”
张飞扼腕,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难道便在帐里烤火,等他把宛城拔了?兄长——”
刘备抬眼。帐上帘影因风微微摆动,他的声音却极轻:“我也想战。”他顿了顿,望着那盆红炭,“但我更不愿见一城百姓流离,再看一次。”
帐内一时寂然。风从帐门缝里灌进来,火焰像被人轻轻揉了一把,缩了缩。帐外传来微弱的歌声,是新野的妇人们在井旁哼的民谣:“新野来个刘皇叔,不知卧龙岗上,那条真龙,睡醒了没有……”歌声飘在雪里,细得仿佛一根线,牵着某处未见的影子。
刘备的手慢慢握紧。他记得,这一路走来,听过太多哭声与骂声。只有这种象是自土里长出来的歌,能扶着人的心,从泥里站起来。他问:“二弟,三弟。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在涿郡,老父老母把我们送上路时说的那句话?”
张飞愣了愣,挠了挠乱发:“说……要我们莫负乡亲。”
“莫负乡亲。”刘备低声念,“若我出城与张辽拼此一战,败了,负的便是这城里万口与井水的清。胜了,又如何?宛城危急未解,新野依旧寒冬。非一战可以解。”
他把手伸向炭盆上方,那点虚热靠近掌心,象是握住了一条看不见的、正被人从远处牵来的线。
“主公。”外头传报,“有一位自称单福的先生求见。”
关羽目光一转:“单福?此名陌生。”
“请。”刘备道。
——
夜更深了。窗纸外雪色如盐。那人穿一领旧青布,衣裾有旅途的尘。他进帐时并不急着行大礼,只在门槛一顿,静静看了刘备一眼,眼底似有波光。他向前,恭谨拜下:“徐庶,字符直,受‘水镜’先生教,今以单福为名,来投刘皇叔。”
刘备亲自伸手扶起。那只手枯而有力,触到徐庶掌心时,彼此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访客之礼。
炭盆添了两块炭,火一明,帐中影子便浅了一层。徐庶坐于案旁,双手捧碗,喝了一口热茶,声音温而清:“冬夜不适长谈,然此刻不说,恐错一时。”
刘备微微一笑:“先生请。”
徐庶的目光落在案上的舆图。那张图被人翻阅过许多次,边角起毛,新野、宛城、襄阳、江陵、柴桑,皆以朱笔点。徐庶伸指轻轻敲在宛城上:“张辽之来,不为宛城一城之功,亦不为立威。此军行如铁,法先兵后,是从北方一整套‘秩序’推下来。宛城是他们试刀之石。”
关羽道:“此语何解?”
“刘曹袁之争,旧时皆以兵锋相撞,杀人流血换地盘。”徐庶道,“然今日之敌,是以‘法’束‘力’,以‘市’随‘军’。他们走到哪里,粥棚、法台、市券便立到哪里。‘力’不独在兵,也在民心之可用。这便是‘势’。”
张飞眯起眼,仍不服:“他有势,我有胆。”
“张将军之勇,天下知名。”徐庶抬目,言辞诚恳,“然而,勇只是一种‘力’。要破此‘势’与‘力’之合,非以一军一战。须以‘天时’悬其锋,以‘人心’絷其足,以‘地利’拆其阵。吕布之强,在于兼得二者,有缺一环——天道不偏久,逆命则反噬。”
帐中无人言语。刘备看着徐庶,仿佛在暗处看见某种很久不见的亮。他轻声道:“先生可有方?”
徐庶垂眼:“元直不敢言方,只敢言人。欲弈天下,须得能观天时、度人心、布棋局之才。‘水镜’先生尝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卧龙者,襄阳隆中诸葛孔明;凤雏者,江夏临平庞士元。刘皇叔若欲与龙争衡,不先得此二人之一,徒增血。”
“卧龙、凤雏……”刘备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像在口中尝药,“可何处寻?”
徐庶微微一笑:“卧龙岗上,茅庐三间。然此人不以利动,不以势逼,只以‘天下’为期。皇叔胸中有此‘天下’,则可去请;若无,便不必见。”
刘备起身,向徐庶深深一揖:“请先生为我引路。”
徐庶受不起,忙避侧:“元直不敢为引——我只愿暂佐皇叔,以尽微力。然此夜之后,请皇叔自往隆中。此事,宜早,不宜迟。张辽之军来势既肃,宛城城头的雪,撑不得几日。”
关羽与张飞相视。两人本就心急,此刻沉默少顷,齐声道:“当护兄长往!”
徐庶又道:“还有一言——此去,不宜张扬。隆中之人,性喜清寂,闻喧则退。皇叔可乘数骑,轻装而行。”
刘备颔首。他看了一眼帐外密密的雪,似乎看见某处竹影里,有一人正把棋子在掌心里掂着,未落。
——
雪后初霁,隆中路窄,车辙里冻泥发亮。山腰处,松枝上挂着连夜未落的雪团,白得刺目。卧龙岗不高,却在风里自有一股静。他们至岗下,见一条溪自岩间来,清而凉,叶影在水上浮浮沉沉。
茅庐三间,竹篱斜搭。一缕炊烟从屋后松林里穿过,不急不缓。刘备在篱外驻马,下马整冠,屏去尘气。他的手抚过篱笆上结的冰花,冰花在指肚下碎成小声的脆响。他看见门旁挂着一只破竹篮,篮里放着几颗竹筒塞的棋子。
“主公,我去叩门。”关羽上前一步。
“不必。”刘备摇头,“此处非战场。”
他向前两步,隔着篱笆拱手:“刘备,字玄德,来访隆中诸葛孔明先生。”
片刻无人应。风吹过竹叶,沙沙如轻雨。张飞挠头:“是不是不在?”
徐庶微笑,指向屋侧松林:“卧龙不卧屋中。”众人循声看去,见林中有石台,石台上一人负手而立,青布直裾,衣袍未系裘,身形清瘦,背对着他们。石台上有一张旧棋盘,黑白子杂陈,有的已经被风吹得移了位置。他侧头看了一眼风里飘动的白子,象是听见了风在里头说话。
刘备上前,再拱手:“玄德冒昧。”
那人转身,眉目并不惊艳,眼神却有一种隐约的光,从极深的地方透出来。他拢袖还礼,声音温而清:“孔明失陪。大雪方歇,竹叶有湿,不宜久立。诸位请移步松下。”
众人移至松下石台侧。诸葛亮指着棋盘,笑道:“玄德公若不嫌,可借此盘一观。”
棋盘上并非正统棋局。刘备仔细看,见盘角有两方粗黑点,连成“并州狼骑”的形,盘心有一条折线,像江水从襄阳到江陵,再到柴桑,白子沿着折线如雁排阵。诸葛亮以指示一处:“此黑子之势,北强而南下;白子若固守,必被逐一分割。玄德公以为,白子当何处落?”
刘备入神。关羽与张飞心急火燎,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便退后一步,静立观望。刘备沉吟片刻,取起一子,落在江陵之北一线,偏不正,略微斜着。
诸葛亮微微一怔,眼里露出一点笑:“为何在此?”
刘备道:“黑子以铁骑为势,需平地和粮。此处偏隅,地利不利铁骑,近江可得水利,若立一‘义市’、一‘法台’,安流民、聚乡绅,借人心以缓其锋,再以轻舟扰其粮路,黑子必迟疑。且此处虽偏,一正一奇,可牵他三路。”
诸葛亮拈棋的手停了停,轻轻点头:“玄德公之意,不求一城之得失,而求拖彼之‘势’。善。”他又拨一子至新野:“此处,宜空,亦宜实。”
“何解?”
“空者,不与战;实者,实民心。”诸葛亮道,“吾观北军南来,先以法市定心,再以军压之。其‘力’可破,其‘势’难破。破势,不在兵锋,而在人心之向。玄德公若能于新野、宛城之间,先施‘人和’之术——散仓、开粥、保庐、护税——令破家之人不背你,乡绅不弃你,则黑子所欲以法绞你的地方,便会绞住自己。”
张飞忍不住插嘴:“那俺们就不打了幺?”
诸葛亮含笑看他:“非也。打,须打。只是如何打。张将军之勇,宜在‘惊’不在‘持’。黑子行如铁,若张将军能以夜袭、水堵、焚营之策,打其一处粮道或渡口,便是‘以小破大’。但这,不是今日之策。”
关羽抱拳:“先生今日之策为何?”
诸葛亮把一枚白子搁在案旁,没有落下:“今日之策,三事并行:一者,公身往襄阳见刘荆州,以‘宗室’之名,不求地,不索兵,只求‘名分’与‘留地’。得其名,则江汉士心可用。二者,回新野立‘义市’、‘法台’,但不任法杀;法以存纲,义以留心,令民知‘刘’之与‘吕’不同。第三者——”他看向徐庶,“元直可暂为公用,一则为公筹粮战,二则为公荐士。”
徐庶起身,向诸葛亮一揖:“先生。”
刘备垂手而立,凝视棋盘:“先生既言‘荐士’,可有其人?”
诸葛亮抬指,轻轻在棋盘之外虚点了一下,象是在天地的空处落了一子:“凤雏,庞士元。此人机变如风,善破局;然性狂而直,须以仁者驯之。得他者,可破张辽之一阵,解宛城之围。若二者皆得,则可定荆楚,联江东。”
关羽略有不安:“联江东?”
“江东之女公主,‘天凤’之阵已起,柴桑之水军正练疾轻之船。”诸葛亮看向南方,“此人胆气不让须眉。周瑜英才,然今日江东诸将,已非昔日随孙策之锐,内外皆有缝。若联之以义,不逼不诛,共图一隅,以待天时转。有一件事,玄德公须知——天时未在吕布那边太久。”
刘备听到“天时”二字,心中忽地一震。他自从离徐州以来,跟着风雪一路跌宕,像被人提着在风中晃,头晕而不敢闭眼。此刻却像有人递了一盏小灯,灯光很小,却能把风里的路照出一条来。他抬眼,郑重行礼:“我虽不才,愿以‘天下苍生’四字自期。先生若肯出山,刘备此生,敢为此四字死。”
风忽然静了。松针上的雪顺着风的停顿“啪嗒”一声落在石上,碎为一瓣。诸葛亮看着那一瓣雪,心里某处很幽微的门轻轻响了一下。他本可以缓出,观数年,再动。但他看见刘备那双不华丽却很坚定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夺权之火,只有把某些东西扶起来的愿心。
“玄德公。”诸葛亮缓缓道,“孔明习天地之气,算人心之势,但我亦知——人算,不及天算,天算,不及人心。你若问我可否胜吕布,我不敢应。唯愿与公对弈天下,一子一子,落在民生之上。”
刘备长揖到地:“愿闻其详。”
“详者,”诸葛亮指着棋盘,把诸多散开的白子收聚成三处,“分为三策。上策,缓兵不战,以人心与名分撑过此冬,待江上之局有变,再以奇策破之;中策,宛城不守,取之以空,诱之深入至樊、襄间之沼,夜袭其粮,断其舟桥;下策,以一城决一战——此策不可行。”
张飞眼睛瞪得圆:“为啥总让我听不懂?”
关羽低声道:“三弟,上策是忍,等待;中策是假退,诱敌;下策莽战。先生说不可行……你便别想了。”
张飞“嘿”了一声,挠了挠头,忽而笑起来:“那俺就等着,等着夜里去砍他粮道!”
诸葛亮也笑:“张将军天真,恰是可用之处。将军眼里只有一条路时,这条路便最直。”
刘备接过笑意,忽又敛住:“先生可愿与我同归新野?”
诸葛亮回首望了望茅庐,竹门在风里微微摇,他似有些怅然,又很快归于平静。他伸手把那只破竹篮取下,取出几枚竹筒塞的棋子,象是把一段荒野时光收束起来。他转身,披上短斗篷,淡淡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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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雪已弱了许多。松影从背后一路追着,直到岗下,才把影子留在石阶边。刘备回望卧龙岗,只见茅庐在薄雾里像一篇未完的字,峰顶的云正被风一点点撕开。他想,这一撕开,便有东西要落到人间。
当日午后,新野城头传来几声利落的锤响。工匠们把旧木坊匆忙修整,立“义市”于东门外;法吏在城隅搭一方临时法台,却挂了三条白绫:一曰“饥者先”,二曰“幼老免”,三曰“军不夺”。城里人的眼神从门缝里伸出来,像冬天里的猫须,一寸寸探向那三条白绫。
夜里,徐庶在城中暗访,见大户暗藏粮,便以“借粮券”白签抵之,许其来日偿。有人讥为“纸”,他笑道:“今日救命,明日偿礼。纸若不成钱,亦能成名。”他回到城中小屋,把这些零碎记在竹简上,简背写两字:“人和”。
隆中的诸葛亮则在路上,夜风吹得斗篷边直抖,他却一路沉静。他在心里铺展一张比棋盘更大的图——北方的法与力如潮来,他要先在沙滩上立起几根篱笆,不能挡潮,却能引潮。引到哪里?引到人心里去。那里有砂,有石,有古来不死的柴。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关羽道:“关将军,若宛城有信,不必救,先拆其桥,散其民,令张辽之军无人可威,粮不得以此为威。不战而屈,是第一战。”
关羽沉吟片刻,拱手道:“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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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夜,灯火沉着。法台旁有人在夜里抄写民账,风吹动竹案上的契纸,发出轻响。郭嘉披衣,倚在窗旁咳了两声,捻熄灯,仰看窗外的星。他刚要合眼,忽听轻响,有亲兵伏地请罪:“先生,襄阳来报——隆中诸葛孔明,出山矣。”
郭嘉指尖停在半空;贾诩拈着灯芯,在幽暗里笑了一下:“天下棋局,终于有人敢在对岸落子了。”
“主公会如何?”郭嘉问。
“主公?”贾诩看向未央宫的方向,夜色将那里罩成一团深、不动的黑,“他会笑。他的笑,不是轻蔑,是兴味。——‘有趣’,他会这样说。”
郭嘉低低一笑,笑里却有一丝看不见的寒意:“那便让我们看看,这位‘卧龙’,第一子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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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城外,雪声渐歇。夜更深,东门外“义市”里有人把最后一桶粥盛给一位冻得直抖的老人,老人捧着碗,手在粥气里慢慢暖了起来。他抬头,看见城头有一条影站着,是刘备。刘备披着一领粗青斗篷,手负在身后,只静静望着这方临时的市。他想起卧龙岗上的棋盘,想起那句“人算,不及天算,天算,不及人心”,忽然觉得胸口有股小小的热,把厚雪下的地面也烤热了一小块。
远处宛城的方向,夜风里传来极远极远的铁蹄声,像有人在用很长的一根线,牵着黑暗往这边来。这条线会牵至“义市”边,会牵至法台前,会牵至某一处不该流血的井旁。刘备把手往斗篷里缩了缩,指尖捻了捻衣角,衣角粗糙的纤维穿过指腹,如同棋子的纹路。
“孔明。”他在心里轻轻唤,“第一子,便落在这里罢。”
风从城头掠过,远处竹林应了他,发出细细的声。那声音极像一个人把棋放下时的轻响——不惊、不显,却在木心里印下一道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