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夜色最深沉之时。
栖梧苑书房内,门窗紧闭,厚厚的帘幔遮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与声息。
唯有书案上一盏琉璃罩灯,散发着稳定而明亮的光晕,将伏案而坐的顾瑾的身影清晰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软缎寝衣,外罩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薄棉比甲,墨发松松地绾了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支白玉簪固定。
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全无睡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书案上摊开的物件上。
那个从百草堂密室带回来的防水油布袋已被打开,里面的东西被顾瑾一件件取出,小心翼翼地排列在铺着深蓝色绒布的书案上。书房内只她一人,秋葵被她吩咐在外间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微腐气息、墨锭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玄铁令牌上散发出的金属冷冽感。
顾瑾没有立刻去碰触那些看似最重要的绢帛密信,而是先拿起了那枚玄铁令牌,这枚令牌与赵德昌出发现的并不相同。
令牌约有成年男子半个手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通体玄黑,非铁非钢,材质特殊,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幽暗的、吸光的质感。
正面浮雕的图案正是熟悉的“剑刺入云”,线条流畅而富有力度,雕刻技艺精湛,绝非寻常工匠所为。
背面则是光滑的,只在边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类似编号或符文的细微刻痕,需得凑近灯光,变换角度才能勉强看清。
“‘破云’……”顾瑾低声念着,“这个组织与母亲的死到底有什么关联?与成国公府又是什么关系?”她想要拨开眼前的疑云,但无奈线索有限,只能作罢。
于是,她将令牌轻轻放在一旁,拿起那三卷绢帛。
绢帛是上好的江南软烟罗质地,薄如蝉翼却又坚韧,颜色微黄,显然有些年头了。展开后,每卷长约两尺,宽约一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然而,这些字并非普通文字,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符号系统。乍看之下,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有些像扭曲的篆书,又夹杂着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图形和标记,排列组合毫无规律可循,仿佛天书。
“密文……”顾瑾蹙起秀眉。这在意料之中,重要的通信自然不会用明语。她仔细端详着这些符号,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或熟悉的影子。
然而,看了半晌,除了能判断出书写者笔力沉稳、风格统一,可能是同一人或同一小团体所写之外,暂时看不出任何破译的头绪。
她将三卷绢帛并排铺开,对照着看。一卷墨色较新,字迹清晰;一卷墨色较淡,边缘有磨损;第三卷则似乎被水渍浸润过一小块,导致部分符号模糊。
放下绢帛,她的目光转向那七封未署名的信件。
信纸是常见的竹纸,质地普通,并非名贵笺纸,京城各大纸坊均有售卖,难以追溯来源。信封空白,没有任何字迹或印记。顾瑾用一把银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火漆是普通的红色,没有任何特殊纹章。
抽出信纸,展开。信上的内容,倒是正常的文字,但……顾瑾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却蹙得更紧。
这些信的内容,乍看之下极其寻常,甚至可以说平凡。
第一封,写的是“三爷钧鉴:上月所定之老山参十支、雪莲五朵已到货,品相上佳,然今岁关外大雪封路,运费陡增,单价需上浮一成半,望悉知。另,府上二管事前日染风寒,所用之柴胡、葛根等药材,已随车附上。百草堂李掌柜敬上。” 落款是“李”,盖着一枚小小的、模糊的私章,依稀可辨是“李记”二字。
第二封,内容是“东主垂询之辽东鹿茸、海南珍珠粉等物,已着人去办,约莫腊月前可至。近日城中稽查甚严,各口岸货物流通放缓,价格波动较大,具体数目待货到再行禀报。铺中一切安好,勿念。” 没有落款。
第三封,更像是一份简单的账目汇报:“……本月营收计白银八百两,支房租、伙计工钱、药材采买等项共六百五十两,盈余一百五十两。现存各类药材库存清单附后……” 后面果然附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目和数量。
第四封到第七封,大抵如此,有的谈论药材行情,有的问候“某老爷”身体,有的汇报铺面修缮事宜,间或夹杂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比如“听闻城西米价又涨了”、“朱雀大街新开了家绸缎庄,生意颇好”等等。
完全就是一家再正常不过的药铺,与东家、管事之间例行公事的通信!
太正常了,正常得近乎诡异。
顾瑾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如刀。一个需要动用密室存放通信的暗桩,与外界的联络信件,怎么可能如此清白无害?要么,这些信是幌子,真正的密信以其他方式传递;要么,这些看似普通的信件里,隐藏着第二层,甚至第三层的信息!
她拿起第一封信,凑近灯光,几乎将纸面贴到眼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纸面,感受其光滑度。没有发现夹层,没有特殊的药水书写痕迹。
难道是用约定好的特定词汇、语句顺序、甚至是字的特定笔画来传递信息?顾瑾思索着,这种加密方式更为隐蔽,但如果没有密码本或约定规则,几乎无法破解。
她又将几封信并排,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关联或规律。发信频率?大约每月一到两封。称呼?“三爷”、“东主”、“主家”……并不统一。落款时有时无。内容跨度从具体药材交易到琐碎汇报。
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封信的某个不起眼角落停住。那是在汇报完“铺面漏雨,已雇人修补”之后,似乎随意添上的一句:“另,后巷刘铁匠家昨日添丁,弄瓦之喜,送了二十个鸡蛋去贺。”
“刘铁匠家添丁……弄瓦之喜……”顾瑾低声重复。弄瓦,指生下女儿。在重男轻女的时代,生下女儿通常并非值得大肆宣扬的“喜”,尤其对于并不富裕的街坊铁匠家。特意在信件中提这么一句,有些突兀。
她又翻看其他信件,寻找类似的“闲笔”。果然,在另一封谈论柴胡价格的信末尾,有一句:“前街王婆子的猫走失了三天,昨夜自己回了家,瘦了许多。”
还有一封,在汇报营收之后,加了一句:“听闻礼部赵员外郎家的西席先生前日辞馆归乡了。”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市井琐事、家长里短,像是写信人为了填充篇幅或者显得自然随意而添加的。但……真的只是随意吗?
顾瑾的心脏忽然轻轻一跳。她想起看过的书中有所记载,有一些用看似平常的语句,来传递特定的时间、地点、人物或事件信号!这些琐事,可能就是某种“标记”或“触发条件”!
比如,“刘铁匠家添丁,弄瓦之喜”——“瓦”字谐音“垮”,是否可能暗示着一次行动的破坏?“王婆子的猫回家”——是否代表某个离开的人或物回归,或某个计划回到正轨?“赵员外郎家的西席辞馆”——是否意味着某个重要人物的离开或某个环节的中断?
没有密码本,这些猜测都无法证实。但顾瑾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闲笔”才是这些信件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它们很可能是在向密室的接收者传递某种外界的情势变化、指令或警示!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她将这些带有“闲笔”的句子单独抄录在一张素笺上,反复揣摩。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而“破云”和这枚“剑刺入云”令牌,似乎是一条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潜在丝线。
晨光熹微,透过棂纱窗格,在书房地面投下淡金色的、细碎的光斑。书案上,琉璃灯早已熄灭,残余一丝灯油燃烧后的微呛气息。顾瑾独坐案前,一夜未眠的倦色被她眼中灼灼的光芒压过。
她的指尖,正轻轻拂过那枚玄铁令牌冰凉的表面。“剑刺入云……”心中默念,那凌厉的图案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寓意,直刺眼底。
这绝不是属于成国公府,破云组织一定代表着一个更隐秘、更森严的体系。一个念头清晰浮现:百草堂,恐怕不是成国公府埋在京城的钉子,而是“破云”用来窥探、传递与执行任务的巢穴。只是不知破云组织与成国公府是合作关系还是隶属关系。
目光移向旁边摊开的三卷绢帛,那些扭曲如鬼画符的密文,沉默地嘲笑着试图解读的外人。
“密文……密码本会在哪里?”她蹙眉思索,“宋极的身上?还是那个未开启的暗格?”
思绪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串联起来:从王芸熙背后是成国公府到她向百草堂求救,可知百草堂背后是成国公府,百草堂内剑刺入云的令牌关联着一个秘密组织“破云”,母亲慕容玥的死,外祖家的败落,那笔巨额嫁妆的亏空……千头万绪,混乱如麻,不知从何捋顺。
“宋极跑了。” 这个事实像根刺扎在心头。他当时定然充满着恨意与审视地看影七他们,他或许没看清具体是谁,但袭击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类,他只要稍有头脑,结合近段时间沈府发生的事情,定然知道是谁所为。
梁子已经结下了。
接下来,无论是成国公府,还是“破云”,狂风暴雨般的反扑与搜查恐怕顷刻即至。
“必须得快。” 她对自己说,眼神沉静而坚决。
首要之事,便是解开这方绢帛密文的谜题。它质地细密,墨迹幽深,字句排列如星图般诡谲,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加密手段。这不仅是线索,更可能是一把钥匙——通往那个隐秘组织核心秘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路径。其中或许记载着关键的人员名单、未竟的潜伏任务,甚至一个足以动摇京畿根基的巨大图谋。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变数的滋生,她必须集中全部心智,攻破这道屏障。
而那些混杂在日常问候与家常琐事中的信件“闲笔”,此刻看来更是处处机锋。她需要调取近期京城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东西市集的异常流言、官署人手的微妙变动、乃至茶楼酒肆间偶然传唱的俚俗小调。
这绝非易事,却可能从这些看似无关的闲谈中,破译出他们传递讯息的独特密码、行动往来的潜在节奏,甚至从规律的缝隙里,窥见并预测其下一步的动向。任何细微的关联,都可能成为撕开黑暗帷幕的裂口。
与此同时,栖梧苑乃至整个沈府的防卫,必须立刻提升至最高戒备。平静的表象之下,危机或许已在墙外徘徊。影九手下那些如影随形的人,要全部动起来。
明处的岗哨需增派精干之人,暗处的桩子则要重新布置,确保不留死角,形成一张疏而不漏、随时能收紧的网。
府内人员出入、物资往来,皆须严加盘查,杜绝任何可能的渗透。而她自己也必须更加警惕——近日当深居简出,非必要绝不露面,切断一切可能被利用的途径,绝不给予暗处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风暴欲来,唯有先将自己的庭院,筑成最坚固的堡垒。
最后……这件事,必须让萧策知道。念头转到此处,顾瑾轻轻吸了口气。事态已然升级,他的力量、他的情报网,对于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至关重要。而且……想到昨夜他派来的人经历的血战,于情于理,也该给他一个详尽的交代。
晨光渐渐明亮,驱散了书房内最后一隅阴影,却驱不散顾瑾心头层层叠叠的迷雾与凝重。她将令牌、绢帛、信件重新锁入紫檀木匣,藏匿妥当。
前路凶险未卜,但手中的线索,已然照亮了黑暗中隐藏的巨兽的一鳞半爪。接下来,便是如何剥开迷雾,将这头巨兽的全貌,乃至它背后的驯兽人,一一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