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混着寒意,尚未散尽,顾昭珩已将那枚质地温润的白玉牌置于案上。
玉牌被他修长的手指衬着,仿佛一块凝固的月光,只是那残缺的“苏”字,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刺得人眼睛生疼。
苏晚棠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无需上手,只一眼,便认出这玉牌的材质——触手生温,内有云絮纹,是极品的暖玉,与她母亲留下的那个绣着海棠花的香囊边角所坠的玉饰,分毫不差!
“这是从墨无痕贴身暗袋中搜出的。”顾昭珩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劈开了清晨的薄雾,“玉牌一分为二,另一半,想必就在赵王府。而且,我还查到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苏晚棠瞬间煞白的脸。
“十年前,卦门覆灭的当夜,赵王曾秘密召见过一位‘苏姓客卿’。次日,此人便暴毙于客卿府邸,对外宣称,是旧疾复发,不治而亡。”
苏姓客卿?旧疾复发?
苏晚棠的呼吸猛地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什么苏姓客卿!
那是她的大伯,苏问玄!
卦门首席推演师,是除了她父亲之外,卦术最高之人!
她一直以为大伯是在家族出事后,忧思成疾,才撒手人寰。
原来……原来竟是死于赵王之手!
卦门灭门,赵王夺嫡,这两条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半块玉牌,用血淋淋的事实狠狠地串联在了一起!
“我们必须再去一次断崖书阁。”苏晚棠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但眸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惊人。
她知道,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这一次,两人没有丝毫耽搁,直奔书阁地下的密室。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陈腐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顾昭珩目光如鹰隼,扫过每一寸角落,最终停在一处因打斗而坍塌的书架之后。
他挪开沉重的木架,露出了一片与周围石壁颜色略有不同的墙砖。
轻轻一推,墙砖向内凹陷,一个仅容一臂伸入的隐秘夹层赫然出现。
夹层之内,藏着数十个用粗布包裹的物件。
苏晚棠颤抖着解开一个,里面赫然是一支笔杆浸染了黑血的毛笔,笔杆上用小刀刻着一个姓氏——“李”。
再打开一个,是“王”……每个布包,都对应着一个学子的姓氏。
这些,就是墨无痕用来书写“魂典”的凶器!
苏晚棠的心一寸寸下沉,她疯狂地向夹层最深处探去,指尖触及一个稍显不同的布包。
打开的瞬间,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那是一管她再熟悉不过的紫毫笔,笔尖竟还缠绕着几缕早已干枯、却依旧柔顺的青丝!
这是娘的头发!
她记得,母亲有以发缠笔的习惯,说这样写出的字,才能心手合一。
苏晚棠的眼眶瞬间通红,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意,死死咬住下唇。
这支笔的笔腹是中空的,她小心翼翼地从中倒出一纸被卷得极细的密信残片。
纸片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隽有力,是母亲的笔迹!
“……若吾女幸存,切勿近承启堂烛台,灯起之时,血亲必应。”
血亲必应!
短短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苏晚棠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她终于明白,那个烙印的“棠”字,那个以她血脉为引的召魂锚点,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仅仅是要利用她,更是要让她成为点燃那座“人灯阵”的最后一把火!
“他们……他们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哽咽,“他们一直在等我回来。”
回到房中,苏晚棠再也无法平静。
她将那几缕母亲的遗发紧紧贴在自己左肩的护魂纹上,以自身精血催动卦象,试图通灵。
这一次,她不是卜算未来,而是追溯过往!
随着她口中念出晦涩的古老咒文,左肩的护魂纹陡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银光。
那道朦胧的清魂光灵再度显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它没有说话,只是素手在空中虚划。
光影流转,一幅惊人的图景在两人面前缓缓展开:北岭书院的承启堂内,那尊巨大的主烛台,根本不是什么灯具!
而是一尊倒置的青铜人面鼎!
那狰狞的人面七窍大张,分明就是喷吐火焰的出口,鼎的底座上,用古老的金文铭刻着一行小字:“照魂引魄,归位于此。”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光影变幻,深入鼎腹。
在那漆黑的内壁之上,竟铭刻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名字。
而在所有名字的最顶端,最核心的位置,“苏晚棠”三个字,正泛着幽幽的、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的红光!
“灯未燃,名已录。”
一个空灵而悲悯的声音在苏晚棠的脑海中响起,那是清魂光灵的叹息。
苏晚棠的脸,比那光影还要惨白。
“好一个‘归位于此’!”顾昭珩眸光森寒,杀意凛冽。
他当机立断,再无半分犹豫:“必须立刻布局!”
他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让赵王察觉他们已经洞悉了一切。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飞速成型。
“传令下去,放出风声。”顾昭珩对门外的亲卫沉声下令,“就说本王为安抚书院学子,将于三日后亲自在承启堂主持春日祭典,届时将开放主殿,供所有学子入内祈福。”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要用这场盛大的祭典作为幌子,迷惑所有耳目。
与此同时,他已暗中调派最精锐的玄甲卫,换上学子服饰,分批混入书院,秘密布控所有通往地底的通道。
而苏晚棠则借口受了风寒、需静养为由,闭门不出。
她与周先生一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本《魂控秘录》的残章上。
既然知道了阵眼和仪式,就一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两人不眠不休,对照着院志和各种孤本杂记,终于在第二日深夜,从一段关于前朝邪术的记载中,找到了突破口。
“‘文魄归位’,需以至阴之血为引,至阳之文为咒,方可启动。”苏晚棠指着残卷上一句几乎无法辨认的注释,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但任何一种邪阵,都有其相生相克的‘逆门’!只要在仪式启动之前,有人在阵眼诵读与咒文完全相反的‘逆辞’,就能扰乱阵法气机,甚至造成反噬!”
更深露重,寒气袭人。
顾昭珩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膳,推门而入,正看到苏晚棠双眼通红、却亮得惊人的模样。
他将碗盏放到桌上,不发一语,只用眼神示意她喝掉。
苏晚棠却没有动,她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顾昭珩,你为什么要帮我查这些?卦门是禁忌,赵王是疯子,你就不怕知道得太多,会惹祸上身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问他。
顾昭珩放下碗盏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目光深邃如夜,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因为你每次说‘我不怕’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他没有说那些家国大义,也没有说为了皇权争斗,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她放在桌上、因用力而冰凉的指尖。
“现在不怕了,”他沉声道,“有我在。”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那一刻,苏晚棠感觉自己心口那朵半开的海棠花印记,竟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某种宿命的靠近。
她一直以来用毒舌和尖刺筑起的高墙,在他这句话,这个动作面前,轰然倒塌了一角。
而就在此刻,城南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内。
重伤未愈的墨无痕盘坐于一杆破烂的招魂幡前,他面色惨白如鬼,眼神却怨毒无比。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有“苏晚棠”三个字的纸人,毫不犹豫地投入面前的火盆之中。
纸人遇火,瞬间燃起一捧幽绿色的火焰。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念出沙哑的咒语:“血脉为引,魂归灯来……第七日将至,灯引已动,只待归位……”
静室之内,苏晚棠心头那股暖意尚未散去,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遥远的时空,在窥伺着她的灵魂。
她眼中的迷茫与动容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案前,铺开了那卷用来演算的空白宣纸。
这一次,她要写的不是卦辞,而是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