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岸站在船头,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手抹了把脸,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模糊不清。
左耳传来异样,血混着海水沿着脖子流下。他没理会,从工具箱里扯出一块旧布,绕着头包了几圈,将耳朵遮住。
他低头看了眼背包上的字:“明天八点,县广播站”。字迹歪斜,是用右手写的。左手还在微微发抖,使不上力。
深吸一口气后,他发动渔船。船缓缓驶离避风湾,朝码头方向前行。
马明远约他见面,说要谈合作。时间定在上午十点,地点是海鲜集团的会议室。这个消息是周大海天亮前送来的,说是对方连合同都准备好了。
他知道这是试探。
但他必须去。
船靠岸时,天刚破晓。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海鸟在远处盘旋。他拎起背包踏上水泥路,脚步略显不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耳朵影响了平衡。
进楼前,他停下片刻,将声呐仪的小型接收端悄悄塞进衣领。这设备能捕捉声音震动,自动转换成摩尔斯电码,传送到指定位置。他不需要听见,系统会替他记录一切。
会议室在二楼,门虚掩着。
马明远坐在长桌尽头,一身笔挺西装,手中握着一支金笔。桌上摆着两份文件,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你迟到了。”他说。
陈岸没应声,慢慢走到对面坐下。他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照进来,方便看清对方的口型。
“我说,你迟到了。”马明远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陈岸眨了眨眼,“啊?你说啥?”
马明远盯着他两秒,“耳朵怎么了?”
“潜水伤的。”他摸了摸头上的布条,“医生让静养。”
“那你还能听清我说话吗?”
陈岸侧着头,像是在费力辨认,“你刚才……是不是问合同的事?”
马明远笑了。他放下笔,身子向后一靠,“行吧,我也不绕弯子。我们想买你的船队运营权,五年,每年三十万。”
陈岸皱眉,“三十?你说三万?”
“三十。”马明远声音抬高,“三十万一年。”
“哦……”陈岸点点头,低头假装记笔记,其实笔尖未动。他能感觉到衣领里的仪器正轻微震动,说明信号正在发送。
滴滴、嗒嗒、滴滴滴——
信号正常。
他知道,海警已经收到了。
马明远看着他的样子,眼神变了,多了几分轻蔑。
“你们渔民一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吗?”他说,“我可以现在打款,只要你签字。”
陈岸抬头,“签字?签哪个?”
马明远冷笑一声,抽出一份文件推过来,“第一条写着,独家代理权转让。你以后只能给我们供货,不能跟别人合作。”
陈岸翻了两页,纸张崭新,字迹清晰。他装出看不懂的模样,手指指着一行字,“这里说……每月走三次?去哪儿?”
马明远盯着他,忽然换了个姿势,“南澳岛东口,半夜换船。货藏冷藏箱,全程不留记录。这条线我做了八年,从没出事。”
陈岸点头,“哦,走三趟啊……安全吗?”
“安全?”马明远笑出声,“上个月那艘沉船,就是挡我道的下场。你听话,以后钱多得数不完。”
陈岸低着头,手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仪器,确认仍在工作。
他知道,每一句话都被完整记录。
马明远喝了口咖啡,继续道:“你那破渔船,天天跑滩涂捡东西,有前途吗?跟我干,一个月顶你一年。”
陈岸抬头,“那我要是不签呢?”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马明远放下杯子,站起身,“你不签,也有人签。赵有德的女儿昨天来找我,说她爸留了后手,五千块就能把批文卖给我。”
陈岸看着他。
“你别不信。”马明远走近一步,“我还知道你在海底捞了个保险柜,里面的东西……不该是你碰的。”
陈岸不动声色。
他知道对方在诈他。但他不能露怯。
“我听不清。”他说,“你刚才说……谁卖批文?”
马明远盯了他几秒,忽然笑了,“算了,你这状态也撑不了多久。等哪天翻船了,我也不会救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合同放这儿,想通了就来找我。别拖太久,台风快来了,海上不安全。”
门关上后,陈岸坐着没动。
他没看合同,也没碰笔。
伸手探进衣领,取出发烫的接收端。屏幕显示:数据已发送,共三段,完整率97%。
成了。
他收好设备,起身离开会议室。
楼下无人,值班的不知去了哪里。他沿着水泥路往村口走去,太阳升起,晒得人有些晕眩。
走到收购站拐角,他看见一个人蹲在墙边。
是赵秀兰。
她穿着旧外套,头发凌乱,脸上写满疲惫。看到陈岸,她没动,只是抬起头望着他。
陈岸停下脚步。
两人相隔五步。
她的目光落在他头上的布条,盯着那片干涸的血迹。
片刻后,她说:“你和我爸一样,都在赌命。”
陈岸没说话。
他记得赵有德最后一次去村委会那天,走路缓慢,脸色灰败,但眼神坚定。
后来才知道,那人肝病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
可他还是一直撑着,直到倒下的那天,还在开会。
陈岸摸了摸耳朵。
“嗯。”他说,“都在赌命。”
赵秀兰低下头,手指抠着墙缝里的石灰,“他跟我说,只要赢到最后,就能翻身。可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陈岸看着她。
“我不是为了翻身。”他说,“我是为了把账算清楚。”
赵秀兰抬头,“那你打算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继续?”
“要。”
她没再问。
陈岸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照片……你还留着吗?”
他停下。
没有回头。
“留着。”
“别丢了。”她说,“那是真的。”
陈岸点了下头,继续往前走。
太阳越来越高,路上开始出现行人。他走在土路上,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耳朵依旧嗡鸣,左耳几乎失聪,右耳也只能听个大概。风吹过时,脑袋里像有什么在晃荡。
但他能走。
也能听清自己心里的声音。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
一条新信息:信号接收确认,行动组已部署,等待指令。
他把手机放回包里,抬头望天。
云层低垂,台风尚未远去。
他继续向前走。
前方是村外的高地,一片空地,能望见远处的海。
他走上坡顶,站定。
风吹得衣服啪啪作响。
他从包里拿出笔,在掌心写下三个字:可以了。
撕下一张纸,折成小方块,塞进玻璃瓶,扔进旁边的排水沟。
水流迅速将它卷走。
他知道,会有人捡到。
也会明白意思。
他站在那儿,等风停。
等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