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放亮,夏日的骄阳毫不吝啬地洒满小院,将昨夜月华的清冷涤荡得一干二净。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小狐狸依旧是那副懵懂灵动的模样。它在院子里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扑棱着试图抓住低飞的蝴蝶,会因为柳月娘送来的一碗肉糜而兴奋地打转。
当白未曦背上竹筐准备出门时,它依旧会急切地蹦跳着想往里钻,若是被允许,便乖乖窝在筐里,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外边。
若是不被允许,它会蹲在门口,发出委屈的呜咽,直到白未曦的身影消失,才慢吞吞地回到院中阴凉处趴下。
白未曦也依旧如常,上山,采药,或是带回猎物。她看着小狐狸在阳光下嬉戏,看着它因为一块肉而满足地眯起眼,看着它依赖地蹭着自己的裙角。
一个月后,小狐狸已经不在背筐里了,都是自己走着,亦步亦趋地跟着白未曦。
村里的小路被晨光镀上一层暖色。
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往田里去,看到这一人一狐的组合,都笑着打招呼。
“未曦,早啊!”
“哟,小家伙也出来遛弯了?”
路过张仲远家时,小狐狸会熟门熟路地跑过去,在老爷子腿边蹭了蹭。
张仲远停下手中的活,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小块早就准备好的、晾干的肉脯,递到它嘴边。
“小东西,倒是会挑时候。” 老爷子呵呵笑着,看着小狐狸小心地叼走肉脯,蹲在一旁满足地啃咬起来。
白未曦就站在几步外等着,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夏末时,一个消息随着走村串乡的货郎传入了青溪村:南边打仗了!官家的兵马打下了江陵府,又打下了潭州!
“打仗?跟谁打?” 正在溪边捶打衣服的妇人停下手,抻着脖子问。
“说是……说是江陵的高家,还有潭州的周家!”
“高家?周家?” 老树下纳鞋底的妇人皱起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哦……是南边那些占着地盘收税的老爷们吧?他们跟咱们皇上打起来了?”
“可不是嘛!听说咱们的官军厉害得很,三下五除二就给打趴下啦!”
最初的震惊过后,村民们的反应极其现实。担忧,是第一时间浮现在大多数人脸上的情绪。
“哎呀,这一打仗,得死多少人啊……” 一个老妇人喃喃道,她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月,脸上刻着对刀兵的天然恐惧。
但很快,更具体的、关乎自身利益的焦虑就占了上风。
“打仗要花多少钱粮啊?” 蹲在田埂上查看稻穗长势的老汉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官家……不会要加税吧?这刚交完夏税,秋粮还没影呢!”
“会不会征夫役?” 一个年轻媳妇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身边丈夫的胳膊,“要是把家里的壮劳力都征走了,这地谁来种?日子还怎么过?”
恐惧像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人群。赋税和徭役,是悬在每个底层农户头顶的两把刀,远比千里之外的谁胜谁负更让他们心惊肉跳。
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基于经验的期盼。
林茂看着远方,“打下来也好……打下来,商路说不定能顺当点。以前南边的货过来,税卡多如牛毛,价钱死贵。要是以后都是一个朝廷管着,规矩一样,咱们山货说不定能多卖几个钱。”
……
关于南边战事可能加税征夫的阴云,在青溪村上空盘桓了不到半月,便被另一道从县里传来的、更为确切的消息给吹散了。
这日,林茂去了县里一趟。回来时,他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径直敲响了挂在树下的那半截铁犁铧,召集村民。
村民们惴惴不安地聚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准备迎接坏消息的凝重。
林茂站在树下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乡亲们!今日我去县里打听清楚了,官家有明旨发下!”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圣旨里说,” 林茂提高了声调,努力让每个人都听清,“陛下仁德,体恤我等地处王化核心之地的百姓,绝不以此次兵事为由,加征我等旧有州县的两税!”
不加税?打仗竟然不加税?
人群彻底沸腾了!
“老天爷……真的……真的不加税?” 一个老汉喃喃道,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仿佛在确认不是做梦。
“圣君啊!这是真正的圣君啊!” 先前还忧心忡忡的村民们,此刻脸上绽放出狂喜和感激。
白未曦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感激之声。
她看着村民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因为免于盘剥而绽放的光彩,比听到战争胜利时更加真切和热烈。
她理解了,对于这些依附于土地的生灵而言,一句“不加赋税”的承诺,远比十座城池的易主,更能赢得他们的忠诚。
然而,在她的脑海中,那些遥远的地名。刚刚被提及的江陵府、潭州,与她过往漫长岁月里曾听闻或踏足过的其他地域的轮廓,正以一种冰冷而宏观的方式缓缓拼接、勾连。
江陵府据长江上游,控巴蜀门户。
潭州拥洞庭之险,扼岭南要冲。
这两个地方……她深黑的眼眸里,仿佛展开了一幅无形的九州舆图。图上的势力范围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替换上了“宋”的标记。
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的东方,那片她驻足过的、富庶而文弱的土地。
江陵在手,则顺流而下,直逼金陵,门户已无阻碍。
潭州在握,则东南腹地,已暴露于兵锋之下。
那富甲一方、词风绮丽的江南之国,此刻在舆图之上,北、西、南三面,已悄然被新生的、锐气正盛的大宋疆域半合围住。就像一个精美的瓷瓶,被缓缓放入了正在收紧的布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