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殿内燃着安神香,那沉静的香气,却一丝也未能渗入卫子夫的眼底。
她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空,久久未落。
殿门被无声推开,卫青的身影带着一股塞外的风霜,快步而入。
“昭华的信。”
他递上一卷蜡封竹简。
这是刘纁孤身远赴河西后,送回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是锥心刺骨的质问。
这一封,是饮血归来的宣告。
卫子夫接过,指尖轻轻一捻,那层凝固的封蜡便应声碎裂。
信上字迹寥寥。
“河西事毕,三日后抵京。网已备好,儿要以身入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刀锋上拓印下来,带着彻骨的杀意。
卫子夫的目光从信上移开,望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
那颗为女儿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却也同时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昭华,终究还是长大了。
用她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方式。
“制药的太医令,如何了?”她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卫青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攥紧。
“死了。”
他吐出两个字。
“所有线索,连同那个为栾大炼丹的方士,都在一场‘意外’的大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查无可查。”
卫子夫的指尖,终于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啪。
黑子落下,精准地截断了白子蜿蜒求活的一条大龙。
整片棋局,瞬间盘活。
“他倒是真舍得。”
卫子夫轻声说,那话语里听不出是在说谁。
是说那个烧掉所有罪证的幕后黑手,还是在说御座之上,那位亲手将毒蛇养在身侧的君王。
“传令下去。”
“盯死栾大,还有李广利。”
“从现在起,他二人府中飞出去的每一只苍蝇,我都要知道是公是母!”
“是!”
卫青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卫子夫叫住他,“让东方朔备一份礼。”
她的声音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一份……给平阳侯的贺礼。”
卫青身形一震,眼底闪过骇然,随即重重点头。
“明白。阿姊,你也该走出来了。”
******
元鼎元年,春。
历经一月血与火的洗礼,河西“时疫”终被平定,昭华长公主奉诏回京。
这道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长安这潭深水,激起千层浪。
城门外,车马拥堵,人头攒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亲眼看看,那位曾经骄纵如火的卫长公主,在经历了大殇之后、亲手平定一场弥天大祸后,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车队缓缓驶入。
没有公主仪仗,没有华丽旗幡,只有十几名满身风尘、眼神如狼的亲卫。
一辆通体素黑的马车,在万众瞩目下,停在了城门之下。
车帘掀开。
一只素白的手,搭在了车辕上。
随即,一个身影走了下来。
一袭玄衣,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未施半点粉黛。
周围鼎沸的喧嚣,在那一刻诡异地凝固,而后彻底静止。
是她。
又仿佛,完全不是她。
容颜依旧是那张冠绝长安的脸,却再也找不到半分昔日的明媚与张扬。
那张脸美得像一件没有温度的玉器,精致,却冰冷。
那双曾盛满骄阳与星辰的眼眸,如今是一片沉寂的虚空,望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人群。
凡是被她视线触及之人,无不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下头去,仿佛被无形的刀锋割过皮肤。
她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霜雪,和一身的杀气。
*******
当晚,未央宫设宴。
名为为昭华长公主接风洗尘,实则,是君王与满朝文武的一场试探。
刘纁踏入殿中的那一刻,靡靡的丝竹之音都为之一滞。
她对那些蜂拥而上、满脸堆着虚伪关切的王侯贵戚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大殿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自斟。
自饮。
整座宫殿的流光溢彩与歌舞升平,仿佛都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直到一个阴影,笼罩了她。
“殿下,许久不见。”
曹襄端着酒杯,脸上那份精心准备的悲伤恰到好处,找不出一丝破绽。
“你在河西,受苦了。”
他演得情真意切,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刘纁缓缓抬起眼。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情绪,却让曹襄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被精准地捕捉。
“平阳侯。”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的耳中。
“有心了。”
曹襄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
他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却见刘纁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只是,”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声音依旧平淡,“骠骑将军的墓前,太过冷清。”
“不知侯爷,可愿代我……去敬他一杯?”
轰!
曹襄的脑中,像是有根弦被狠狠拨断。
他做梦都没想到,刘纁会如此直接,如此狠毒!
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御座上那位俯瞰一切的刘彻,提起霍去病!
提起那杯,他亲手递过去的酒!
“我……我与冠军侯情同手足,他的离去,我也……”他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发抖。
“是吗?”
刘纁打断他,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却比冰雪更冷。
“我倒觉得,侯爷更像是……盼着他死。”
一句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满殿的虚伪繁华。
针落可闻。
曹襄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他想反驳,想怒斥,可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喉咙里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刘纁却没有再看他。
她端着酒杯,起身,一步步走向高台之上的御座。
满殿的目光,都成了她此刻的陪衬。
她走到刘彻面前,盈盈下拜。
“父皇。”
她扬起脸,露出一抹笑。
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儿臣,敬您一杯。”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儿臣久在边塞,心都野了。”
“听闻长安新开了不少马球场,比宫里的更有趣。”
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儿臣想去见识一番。”
刘彻深深地看着自己脱胎换骨的女儿。
那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心疼,有难以言喻的欣慰,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他沉默了许久。
久到大殿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准。”
一个字,如巨石落地,敲定了结局。
宴会散去,曹襄几乎是被人扶着走出宫门的。
“盼着他死……”
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冲撞。
她知道了?
不,不可能!她没有任何证据!
她只是在迁怒!在用最恶毒的话语发泄!
对!一定是这样!
曹襄的眼中,那份极致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加扭曲的执念所取代。
他看着前方那辆缓缓远去的素黑马车,看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背影。
越是这样,他越要得到她!
他要亲手折断她的利爪,拔掉她的尖刺,让她在自己身下彻底臣服!
另一边。
回到长公主府的马车内。
刘纁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去。
直到马车停稳,她才睁开眼,对车外的心腹侍女,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去。”
“给平阳侯府递个话。”
侍女躬身:“殿下请吩咐。”
刘纁的唇角,溢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就说,我明日,想去城西的马场。”
“看看他……为我准备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