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风,是活的。
它卷着沙砾,混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像一头无形的秃鹫,在营地上空盘旋悲鸣。
刘纁的马车抵达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军列如山。
只有混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草药、隐约腐烂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交织成的气味。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着,有的在磨刀,眼神却望着虚空;有的在擦拭盔甲,动作麻木得像个提线木偶。
“公主殿下……”
前来迎接的校尉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声音在风中发抖。
刘纁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穿过一张张死灰色的脸,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精准地钉在了几个正偷偷收拾行囊、准备开溜的身影上。
那视线,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寒意。
“站住。”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瞬间斩断了营地里所有的嘈杂。
那几个逃兵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凝固,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梗着脖子,眼珠子布满血丝。
“将军都死了!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他破罐子破摔地吼道。
“什么时疫?这他妈是疫鬼索命!老子不陪了!”
“疫鬼索命?”
刘纁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比戈壁的冬夜还要冰冷。
她走下马车。
一身缟素,在昏黄的天光下,身形单薄得像一道随时会碎裂的影子。
她一步步走向那个叫嚣的士兵。
人群像被无形的气场推开,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通路。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混杂着畏惧、好奇,还有一丝几乎不加掩饰的轻蔑。
一个女人,一个害死将军的公主。
能做什么?
“你说,我夫君。”
刘纁站定在他面前,平静地问,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是一片死寂的深渊。
“化作了疫鬼?”
那士兵被她看得心底发毛,头皮一阵阵发麻,但话已出口,只能硬撑。
“不然呢!将军一死,大营就爆了时疫,症状一模一样!不是他回来索命是什么!”
“是么。”
刘纁的回应,轻得像一片羽毛。
下一瞬。
呛啷!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撕裂了空气。
寒光一闪。
她抽出了身边一名禁军亲卫腰间的环首刀。
噗——!
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
她没有眨眼,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滚烫的液体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带着生命的腥甜。
叫嚣的士兵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身体僵直地向后倒去。
一颗头颅滚出几步,停在尘埃里,双眼还圆睁着,残留着最后的惊愕与不信。
死寂。
风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停滞了。
所有人都被钉在原地,瞳孔收缩,惊恐地看着那个持刀而立的女子。
她脸上沾着血,那张苍白的脸,却比刀锋更冷,更利。
“我夫君的兵。”
刘纁开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惊骇的脸。
“没有孬种。”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铁钉,一字一句,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活着,是你们的战神。”
“他死了,也是你们的军魂。”
“再有言退缩、惑乱军心、污他英名者。”
她抬起手,刀尖指向地上那颗尚在流血的头颅。
“如此头。”
说完,她手腕一翻,环首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落回那名已经呆若木鸡的亲卫鞘中。
“咔”的一声脆响。
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无人敢动。
无人敢言。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士兵,此刻都死死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去。
刘纁再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传我令。”
她身后的禁军卫队肃然挺立,声音洪亮地复述着她的命令。
“一,所有病患,立刻隔离至西营!”
“二,焚尽所有疫物,营中每日以石灰艾草熏蒸!”
“三,全军强制服用汤药,违者,斩!”
命令一条条砸下来,果决,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长安来的禁军立刻行动起来,河西的将校们在极致的惊愕之后,也从那雷霆手段中找回了军人本能的服从。
半个时辰。
濒临崩溃的局面,被她用一颗人头,硬生生摁了下去。
中军大帐内,一切还是霍去病离开时的样子。
舆图上,还留着他指尖划过的深刻痕迹。
案几上,是他未喝完的半杯冷茶。
那股熟悉的、独属于他的、混着汗水与皮革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瞬间,击溃了她刚刚筑起的所有坚硬。
心口猛地一窒,尖锐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猛地闭上眼,将所有奔涌的情绪死死压回胸腔,压进那片已经荒芜的心田。
她走到主位,从怀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骠骑将军印。
砰!
大印被重重砸在案几上,发出的闷响,仿佛宣告着一个新主人的到来。
帐外的将士们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女人用最血腥的方式镇住全军,又用最清晰的条理安排所有事务。
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个曾带领他们饮冰卧雪、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敬畏,在他们心中悄然滋生。
******
夜深了。
大营在严苛的军令下,恢复了死寂般的秩序。
刘纁独自坐在灯下。
面前,跪着几名神色紧张的亲兵,他们是护送霍去病回京的最后几人。
“不必紧张。”
刘纁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听不出情绪。
“我只想知道,那天,从曹襄和栾大出现,到我们离开,每一个细节。”
她一遍遍地让他们复述。
亲兵们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当日情形巨细靡遗地说了出来。
一遍。
两遍。
三遍。
刘纁静静地听着,像一尊被月光浸透的玉雕,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当一名亲兵说到曹襄递酒杯时,他忽然卡住了。
“怎么?”
刘纁的目光瞬间锐利,像针尖一样刺了过去。
那亲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帐外的鬼神听见。
“回公主……平阳侯……他的拇指,在杯沿上……停了一下,像是在……捻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捻?
刘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还有呢?”她看向另一人。
“公主!”另一名亲兵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都开始发抖,“那个栾大!他看着将军离去的背影,那眼神……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不是惋惜……”亲兵努力回忆着,声音里透出无法掩饰的恐惧,“那不是送别。更像……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祭品,终于被送上了祭台!”
诡异的兴奋。
不自然的捻动。
曹襄的酒。
栾大的丹药。
父皇赏赐的“固本培元丹”。
她亲手磨成粉末,一勺一勺喂进去的“续命汤”。
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中轰然撞在一起,炸开一片血色的迷雾!
曹襄的酒,是引子!
栾大的丹药,是催化!
而她……她亲手喂下的那颗大补之丹,是点燃他生命最后柴薪的烈火!
是她……
是她亲手杀了他。
“嗬……”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涩的胆汁直冲喉咙。
她死死撑住桌案,指甲抠进坚硬的木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乎折断。
她咬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直到满口血腥,才将那一声即将冲出喉咙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凤眸里,所有光芒都已熄灭,只剩下冰封万里的死寂。
她取来笔墨。
在两张素白的绢帛上,写下两封密信。每一笔,都像是用刀尖在骨头上刻字。
她将其中一封,交给一名亲信。
“八百里加急,椒房殿,亲手交到皇后手中。”
信中,是她的推断,和对太医院彻查的请求。
而后,她拿起另一封信,交给了另一名不起眼的侍卫。
“通过东方先生的暗线,送入平阳侯府,务必让曹襄亲启。”
那侍卫接过,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漫天星辰下,刘纁独自站在帐外,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缟素。
那封送往平阳侯府的信上,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声嘶力竭的咒骂。
只有几行字。
“平阳侯,夜深人静时。”
“你床前,可曾多出一道影子?”
“他问你。”
“那杯酒,好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