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冰冷的、带着“止声”二字的子弹,静静地躺在小客厅中央的旧木桌上,
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反射着幽冷、致命的光泽。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个符号,一句宣言,一张来自黑暗深处的战书。
恐惧的寒潮过后,席卷而来的是更加炽烈、更加决绝的愤怒火焰。
退路已被堵死,沉默等于灭亡。在孤岛的绝境中,
反而催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大力量。
冷秋月站在桌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被淬炼过的寒铁,清澈、坚定,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主要依靠林一和韩笑保护的记者,
而是在接连的打击和威胁中,完成了自身的蜕变。
她看着桌上的子弹,又抬眼看向眉头紧锁的林一和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韩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他们想让我们闭嘴。用谣言抹黑,用权力封杀,现在,用子弹威胁。”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排出体外,
“但我们偏要发出声音!不仅要发出声音,还要让这声音更响亮、更清晰、更真实!
报社不要真相,我们自己来办报!没有阵地,我们就自己开辟一个!”
她的目光扫过两位同伴,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们要创办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通讯社。一个不受任何势力左右,
只忠于事实和良知的通讯社。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声音清晰而有力:
“就叫‘明镜’。”
“明镜高悬,照见妖邪。”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驱散了弥漫的压抑和绝望。
明镜,意味着清澈、公正、无畏,意味着要撕开一切伪装,映照出魑魅魍魉的原形。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面战旗,一个誓言。
韩笑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伤口也浑不在意,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
“好!明镜!这名字够劲!老子倒要看看,
是他们的脏水狠,还是咱们的镜子亮!干他娘的!”
林一没有立刻说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从情感的激荡切换到冷静的筹划。
他走到桌前,用手指轻轻点着那颗子弹,语气沉着而务实:
“‘明镜’的立意很好。但创办一个通讯社,尤其是在当前的环境下,困难重重。
我们需要解决几个核心问题:启动资金、安全的办公和印刷场地、
可靠的发行渠道、以及最基本的人员和设备。”
他看向冷秋月:“资金方面,我父亲留下的部分应急款,以及我的一些积蓄,可以动用。
虽然不多,但购置最基础的油印机、纸张、油墨应该足够。这部分我来解决。”
作为曾经的精英法医和学者,林一确实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储备。
“场地和渠道,”韩笑接口道,眼中闪烁着江湖老手的精明和狠辣,
“交给老子!上海滩别的没有,就是犄角旮旯多!
我知道南市有个快要倒闭的小印刷作坊,老板我认识,人还算可靠,欠我点人情。
地方偏,但机器还能用。发行更简单,码头苦力、黄包车夫、街边报童,三教九流,
只要钱给到位,或者有交情,没有送不出去的报纸!老子亲自去打通关节!”
“内容和编辑是核心,秋月,你来负责。”林一看向冷秋月,
“我们需要一篇创刊号,一篇能一炮打响、撕破对方谎言的檄文。
目标要明确,证据要扎实,文笔要犀利。”
冷秋月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信念的光芒:
“我已经有思路了。就从反击对我们的污蔑开始,用确凿的事实和逻辑,逐条驳斥那些谣言。
同时,要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报道前线真实的战况,揭露发国难财的丑行,唤醒民众的信心。”
方针已定,行动立即展开。这是一次在敌人枪口下的创业,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林一通过“阿诚”,辗转联系上了一位与陈默群有隐秘关联、专门处理“特殊”财务的中间人,
取出了一部分秘密资金。整个过程如同地下接头,谨慎而迅速。
韩笑则不顾伤势,再次进行了精心的伪装,冒险外出。
他凭借多年积累的江湖关系,找到了那个位于南市边缘小巷深处、奄奄一息的“兴隆印刷所”。
老板是个胆小怕事但讲义气的老师傅,在韩笑的威逼(暗示其与某些黑市交易有染)利诱(预付了一笔可观的租金和保密费)下,
战战兢兢地答应将后院两间堆放杂物的破屋租给他们,
并允许在深夜使用那台老掉牙的手摇式油印机。
韩笑又马不停蹄,联系了几个信得过的、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旧部,
许以重利,建立了一条极其隐秘、分散的传单散发网络。
冷秋月则伏案疾书,就着昏暗的灯光,将满腔的悲愤与不屈化为犀利的文字。
她以被污蔑的“韩笑侦探社”事件为切入点,用冷静克制的笔法,列举事实,
揭露对方报道中的逻辑漏洞和虚假证据,直指其背后操纵者的险恶用心。
同时,她将自己在战地的所见所闻融入其中,
描绘了守军将士的英勇与悲壮,难民的无助与坚韧,
与那些躲在暗处蝇营狗苟的蛀虫形成鲜明对比。
文章的最后,她庄严宣告了“明镜通讯社”的诞生,
誓言将秉笔直书,追寻真相,直至黑暗散尽。
就在筹备工作紧张进行时,陈默群那边传来了隐晦的回应。
他没有直接露面,而是通过“阿诚”带来了一句口信:
“法租界警务处近日事务繁忙,对于辖区内非暴力、小规模的信息传播活动,
只要不涉及敏感政治议题、不扰乱治安,原则上采取……
‘有限度的忽视’政策。但前提是,后果自负。”
这看似官方辞令的回应,实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陈默群无法公开支持,但他利用职权,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为他们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生存缝隙。
这意味着,只要“明镜”的报道不直接攻击租界当局或引发大规模骚乱,
巡捕房可能会“暂时看不见”他们的非法出版活动。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南市“兴隆印刷所”的后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老旧的油印机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声,
一张张微黄粗糙的纸张被冷秋月和韩笑(他用没受伤的右手帮忙)小心翼翼地印制出来。
林一则在外围警戒,耳朵捕捉着巷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报纸的报头,“明镜”两个大字是林一亲手所书,刚劲有力。
下方是一行小字:“真相所在,光明所向。”
创刊号的首印只有寥寥数百份,但这已是他们此刻能力的极限。
当第一份带着浓郁墨香的《明镜》通讯终于诞生时,
三人围在简陋的机器旁,看着那凝聚了心血、勇气和希望的文字,
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一颗火种,一面战旗。
“下一步,就是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韩笑拿起一份还带着温热的通讯,眼中闪着狼一般的光芒。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数百份《明镜》创刊号,
通过韩笑建立的秘密渠道,像蒲公英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撒向了租界的各个角落——
塞进了一些报馆的门缝,散落在几个大学校园的布告栏,
由信得过的黄包车夫“无意”中遗落在茶馆、酒楼……
第二天清晨,当租界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生活时,
这份简陋却充满力量的《明镜》通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惊恐地将其踩在脚下,但也有人偷偷捡起,在角落里仔细阅读,
眼中露出震惊、沉思,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明镜”,这面在污浊泥沼和死亡威胁中艰难升起的旗帜,终于还是立了起来。
前方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黑暗中的反扑必将更加凶猛。
但这一刻,在这孤岛之上,真相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封堵,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呐喊。
诞生,即是宣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