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向韩笑和林一的脏水尚未干涸,租界巡捕房那纸非正式的“协助查询通知”,
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小楼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另一重打击,
如同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向了团队中相对拥有合法身份和发声平台的冷秋月。
青瓷会的反击,显然是多点开花,旨在彻底瓦解他们任何可能的抵抗。
冷秋月此前供职的《沪江新报》,是一家在租界内颇有影响力、以“中立”、“客观”自居的日报。
战事爆发后,报社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维系,报道基调逐渐转向谨慎,甚至暧昧。
冷秋月凭借其战地记者的经历和敏锐的洞察力,
近期撰写了几篇关于华界守军浴血奋战、难民惨状以及某些官员在战前及战时表现,
如物资调配迟缓、撤退命令混乱等的深度报道。
她力求基于事实,文字沉痛而克制,但其中隐含的批判锋芒,依然刺痛了一些人的神经。
这天下午,冷秋月像往常一样来到报社,准备提交一篇关于苏州河防线吃紧、呼吁各界援助守军和难民的紧急通讯稿。
她刚走进略显凌乱、弥漫着油墨和焦虑气息的编辑部,就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氛围。
往日相熟的同事目光躲闪,匆匆点头便避开。
主编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外面几个编辑交头接耳,看到她进来,立刻噤声散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冷秋月的心。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发现桌面上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报社专用的内部函件。
她拆开信函,只有寥寥数语,措辞冰冷而公式化:
“冷秋月女士:鉴于近期阁下所供稿件之内容取向、行文风格,
与本报当前所处特殊时期之编辑方针及立场所要求的审慎、平和基调存在显着差异,
经社务会议研究决定,自即日起,暂停阁下之外勤采访及评论版供稿权限,转为资料室协理编辑。
请于今日内办理交接手续。此致,《沪江新报》社务处。”
一纸冰冷的调令,实则等同于变相停职!
“内容取向差异”、“与基调不符”……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封口!
她被剥夺了直接发声的渠道,被塞进了与世隔绝的资料室角落!
冷秋月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冰寒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早知道报社高层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包括租界当局、日方势力、乃至国内某些派系的干涉),
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轻易地屈服,用“基调不符”这样荒谬的借口,扼杀真实的声音!
她猛地推开主编办公室的门。
主编,一个平时总带着圆滑笑容、此刻却面色尴尬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假装翻阅文件。
“王主编,这是什么意思?”冷秋月将调令拍在桌上,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有些发颤,
“我的报道哪一点失实?哪一句不是基于亲眼所见?
难道在孤岛之上,连说真话都成了罪过吗?”
王主编抬起头,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堆起勉强的笑容:
“秋月啊,别激动,坐下说。现在时局艰难,报社有报社的难处。
你的文章……写得是很好,很有见地,但是……有时候,真话不一定适合在所有时候都说。
我们要考虑大局,要考虑报社的生存嘛!你去资料室,正好可以静下心来,
整理整理战前的一些档案,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大局?生存?”冷秋月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
“就是眼睁睁看着前方将士浴血牺牲,看着百姓流离失所,却选择沉默,
甚至歌功颂德吗?这样的‘生存’,与苟且何异?!”
“冷秋月!注意你的言辞!”王主编脸色一沉,失去了耐心,
“这是社务会的决定!你必须服从!别忘了,你现在还能在租界平安待着,
是托了谁的福!不要给自己,也给报社惹麻烦!”
最后的遮羞布被撕下。所谓的“基调”,不过是妥协与怯懦的遮羞布。
在“孤岛”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真相成了最危险的奢侈品。
冷秋月看着主编那虚伪而懦弱的嘴脸,心中一片冰凉。
她知道,再多的争辩也已无用。这里,已经没有了她坚持新闻理想的土壤。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不再看主编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默默地、迅速地将属于个人的物品——一支父亲留下的旧钢笔、几本笔记、
一张与林一韩笑在小楼前的合影(被她小心地夹在书里)——收进手提包。
她没有与任何同事告别,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
挺直着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沪江新报》的大门。
站在报馆门外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车水马龙,人声嘈杂,这座孤岛依旧维持着畸形的繁荣,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窒息。
曾经,这里是她挥洒才华、记录时代的阵地,如今,却亲手将她放逐。
在权力与恐惧的合谋下,真相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如此轻易地被扼杀。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漫无目的。
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迷茫,像潮水般涌来。
失去了报社的平台,她不仅失去了经济来源,
更失去了唯一能够合法、公开传递信息的渠道。
韩笑和林一正被污名化,自身难保。陈默群那边态度暧昧,前途未卜。
“明镜通讯社”的构想,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
回到相对安全的小楼,冷秋月强打精神,没有将停职的消息,
立刻告诉仍在养伤和焦虑中的韩笑与林一,她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她将自己关在临时用作卧室的小房间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傍晚时分,楼下传来邮差的按铃声。“阿诚”取上来一封信件,
信封很普通,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冷秋月小姐 亲启”。
冷秋月心中疑惑,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颗黄澄澄的、冰冷沉重的手枪子弹,“当啷”一声掉落在桌面上!
子弹底部,用红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字:
“止声”
冰冷的杀意,透过那颗子弹,瞬间穿透了肌肤,直抵骨髓!
冷秋月浑身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手指冰凉!这不是警告,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止声”!与当初留在侦探社废墟墙上的“止步”,如出一辙!
是青瓷会!他们不仅要在舆论上搞臭他们,还要从肉体上消灭任何敢于发声的人!
停职只是第一步,这颗子弹,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愤怒与不屈的火焰,从心底猛地窜起!
他们越是想让她沉默,她就越要发出声音!
他们越是想用死亡来恐吓,她就越要活下去,战斗下去!
她紧紧攥住那颗冰冷的子弹,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孤岛的困局,从未如此清晰而残酷地展现在她面前。
这里没有真正的安全区,有的只是无声的绞杀和赤裸裸的威胁。妥协换不来生存,沉默等于死亡。
她推开房门,走到客厅。林一和韩笑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手中那颗子弹,瞬间明白了过来。
“妈的!这群杂种!”韩笑怒吼一声,伤口崩裂的疼痛都比不上此刻的愤怒。
林一快步上前,接过子弹,看着上面血红的“止声”二字,眼神冰冷如铁:
“他们害怕了。害怕真相被说出来。这说明,我们摸到了他们的痛处。”
冷秋月迎上林一的目光,之前的迷茫和脆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闭嘴?做梦!”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报社不要真相,我们自己来办报!他们用子弹恐吓,
我们就用笔来回击!‘明镜通讯社’,必须立刻办起来!现在!马上!”
孤岛的困局,如同一座冰冷的囚笼。但在这囚笼之中,
一颗不甘沉默、不畏强暴的火种,已被敌人的暴行彻底点燃。
退路已断,唯有前行。用真相击碎谎言,用勇气面对死亡。
明镜,必将在这至暗的时刻,艰难地升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