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钟声,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瓢冷水。
瞬间打破了宫门前那凝固到极致的肃杀氛围。
也打断了童姥与李秋水那即将爆发的、决定生死的一击。
两人不约而同地身形一滞,凌厉的气机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同时霍然转头,望向钟楼的方向。
血红色的眼眸与充满怨毒的眼眸中,都闪过一丝惊疑与难以置信。
迎宾钟?
在这个时候?
是谁?
宫墙之上,段誉负手而立,眉头微蹙。
那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了一丝真正的意外与凝重。
这钟声,不在他的算计之内。
灵鹫宫上下,此刻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梅兰竹菊四女,符敏仪,八部首领……无人有权,也无人会在此刻,去敲响那象征最高礼仪的迎宾钟。
除非……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剑,穿透漫天风雪,死死盯住了钟楼之巅。
那里,空空如也。
敲钟之人,已然离去。
但这钟声所带来的影响,却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后山方向的喊杀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兀的钟声,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仿佛交战双方,都被这不合时宜的钟鸣所震慑。
“何方高人驾临?何必藏头露尾!”
李秋水率先反应过来,运起内力,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风雪,传向四方。
她的神识也如同无形的触手,迅速扫过周遭,试图找出那敲钟之人。
然而,一无所获。
那人仿佛融入了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这声声钟鸣,在峰顶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与……嘲弄?
童姥也是面色阴沉,周身赤红色的真气缓缓收敛了几分,但眼中的警惕与戾气却丝毫未减。
她同样无法感知到敲钟者的存在。
这只能说明,来人的修为,恐怕不在她与李秋水之下!
甚至……可能更高!
一个李秋水已然难以应付,若再来一个同等级数,甚至更强的敌人……
饶是童姥心志坚毅如铁,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灵鹫宫今日,难道真的在劫难逃?
段誉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念头飞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待童姥与李秋水两败俱伤之际,再出手收拾残局,一举吸纳两人功力。
可现在,一个神秘的第三方势力插手,意图不明。
敌友未分,局势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是继续等待,冒着被第三方黄雀在后的风险?
还是立刻出手,强行制服童姥与李秋水,但可能因此暴露全部实力,成为那神秘敲钟者的目标?
电光石火之间,段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不能将主动权交给未知。
必须先下手为强!
就在他体内北冥真气悄然凝聚,即将雷霆出手的刹那——
“呵呵……”
一声轻笑,如同空谷幽泉,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笑声……
与李秋水那勾魂摄魄的笑声不同。
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魅惑,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洒脱与……超然。
声音传来的方向,并非钟楼,也非宫墙内外任何一处。
而是……众人头顶,那风雪弥漫的虚空之中!
所有人悚然抬头!
只见漫天风雪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仿佛凭空出现,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十数丈的空中。
一袭青衫,磊落潇洒,身形修长,负手而立。
面容笼罩在风雪与淡淡的光晕之中,看不真切,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似乎是一张极为年轻、甚至可以说是俊美无俦的脸庞。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虚空之中,仿佛脚下不是万丈深渊,而是坚实的大地。
周身没有丝毫真气外泄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迫人的气势。
但偏偏,他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
所有的风雪,仿佛都因他而变得温顺。
所有的杀意,仿佛都因他而悄然消散。
童姥与李秋水瞳孔骤缩!
凌空虚立!
而且是如此举重若轻,不带丝毫烟火气!
这份修为,已然超出了她们的认知范畴!
即便是她们全盛时期,也绝难做到如此地步!
此人……究竟是谁?!
段誉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凌空虚立,他凭借北冥神功的深厚底蕴,以及某些特殊法门,也能勉强做到。
但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人这般,轻松写意,仿佛呼吸般自然。
而且,从此人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奇特的气息。
那并非单纯的内力波动,而是一种更加玄奥、更加贴近天地本源的力量韵律。
仿佛他站在那里,便是道,便是理。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秋水压下心中的惊骇,再次开口,声音中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那青衫人闻言,缓缓低下头。
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与距离,落在了李秋水与童姥身上。
那目光,清澈,深邃,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智慧,却又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着芸芸众生。
“故人相逢,何必兵戎相见?”
青衫人开口了,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更何况,是为了一个……早已逝去之人。”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显然指的是无崖子。
童姥与李秋水脸色同时一变!
此人竟然知道无崖子!而且听其语气,似乎与无崖子关系匪浅?
“你认识无崖子?”
童姥忍不住厉声问道,声音嘶哑。
青衫人轻轻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宫墙之上的段誉。
“小友,你说是吗?”
他竟直接将问题抛给了段誉!
段誉心中凛然。
此人竟然认识他?或者至少,知道他的存在和身份?
他迎着那青衫人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目光,脸上不动声色,微微拱手。
“晚辈段誉,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态度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段誉……无崖子的关门弟子,逍遥派新任掌门……”
青衫人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无崖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
他的夸赞听起来真诚,但段誉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目光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与探究。
仿佛在评估一件有趣的作品。
这种感觉,让段誉非常不舒服。
如同猎物被猎人盯上。
“前辈过奖。”
段誉平静回应,心中警惕已提升到顶点。
此人来意,绝非善类。
“阁下到底是谁?与无崖子是何关系?今日来我灵鹫宫,意欲何为?”
童姥早已不耐烦,厉声喝问,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青衫人将目光从段誉身上收回,再次看向童姥与李秋水,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仿佛带着岁月的沧桑。
“我是谁,并不重要。”
他缓缓说道。
“重要的是,你们二人,为了一个虚妄的执念,争斗数十年,蹉跎岁月,值得吗?”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击在童姥与李秋水的心头。
两人脸色变幻,眼神复杂。
值得吗?
这个问题,她们何尝没有问过自己千万遍?
但仇恨与执念,早已深植骨髓,岂是旁人一句话便能化解?
“值与不值,与你何干!”
李秋水冷声反驳,但语气却不复之前的凌厉。
“与我自然无干。”
青衫人摇了摇头。
“但与逍遥派的未来有关。”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逍遥派传承至今,历经波折,如今人才凋零,掌门新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你们二人,身为门派宿老,不思同心协力,光大师门,反而在此自相残杀,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童姥与李秋水闻言,皆是一怔。
逍遥派的未来?
她们争斗半生,早已将门派兴衰抛诸脑后。
此刻被这神秘人提及,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涟漪。
尤其是童姥,她虽性情乖戾,但对逍遥派,终究还是有几分香火之情。
段誉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好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说客!
此人看似劝和,实则包藏祸心。
他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现身,以逍遥派大义为名,阻止童姥与李秋水的死斗,其真实目的,恐怕绝非为了什么门派未来那么简单。
是想趁机收服童姥与李秋水?
还是……另有所图?
“哼!说得轻巧!”
童姥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
“这贱人与我之仇,不共戴天!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化解的?”
李秋水也冷笑道。
“不错!今日,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两人的态度依旧强硬,但周身那沸腾的杀意,却因这青衫人的出现,以及那番话语,而消散了大半。
至少,暂时是打不起来了。
青衫人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并不气恼,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段誉。
“段掌门,你以为呢?”
他又将皮球踢给了段誉。
“身为逍遥派掌门,眼见门下两位长辈生死相搏,你便坐视不理吗?”
这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挤兑与……挑拨。
段誉心中雪亮。
此人是要逼他表态。
是要他以掌门身份,强行压下童姥与李秋水的恩怨。
若他成功,自然能在童姥与李秋水面前树立威信,但也势必会同时得罪两人,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若他不成功,则威信扫地,这掌门之位,形同虚设。
好一招阳谋!
段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沉重。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童姥与李秋水,最终落回青衫人身上,拱手道。
“前辈所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晚辈身为掌门,自当以门派兴衰为重。”
他先肯定了青衫人的说法,随即话锋一转。
“然,童姥师姐与李师叔之恩怨,积年已久,牵扯甚深,非一日之寒。晚辈人微言轻,恐难化解。”
他并未强行出头,而是巧妙地示弱,将难题抛了回去。
同时,也在暗中观察那青衫人的反应。
青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似乎没料到段誉会如此应对。
随即,他轻笑一声。
“段掌门过谦了。你既得无崖子真传,手握逍遥派信物,便是名正言顺的掌门。门规如山,尊卑有序,她们二人,岂敢不从?”
他再次抬出门规与尊卑,意图给段誉施加压力。
段誉心中冷笑更甚。
此人果然是想借他之手,来压制童姥与李秋水。
其心可诛!
就在段誉思索着如何应对之际——
异变再生!
后山方向,原本已经逐渐被压制下去的喊杀声,陡然再次激烈起来!
而且,似乎正迅速向着前山方向蔓延!
“报——!”
一名浑身浴血、神色仓皇的赤天部女弟子踉跄着冲到宫墙之下,嘶声喊道。
“后山防线被突破了!乌老大、桑土公他们带着大批人马杀过来了!兰剑姑娘她……她受伤了!”
什么?!
后山防线被突破了?
兰剑受伤?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梅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竹剑更是惊呼出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连童姥与李秋水,也是面色微变。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那些乌合之众,竟然能突破灵鹫宫八部众的防线?
这怎么可能?
除非……有人里应外合?或者,那些叛徒之中,隐藏了高手?
段誉的眼中,寒光一闪。
他瞬间想到了很多。
后山防线被突破的时间点,太过巧合。
正好是在这青衫人现身,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
而且,兰剑受伤……
一股冰冷的杀意,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无论这青衫人是何来历,无论他有何目的。
敢动他段誉的人,便要付出代价!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对梅剑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梅剑姐姐,前山交由你与符敏仪姐姐,依托宫墙固守!竹剑,随我去后山!”
“是!公子!”
梅剑与竹剑齐声应道。
段誉又看了一眼那悬浮于空中的青衫人,以及下方神色变幻的童姥与李秋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门派内务,不劳前辈费心。待晚辈处理了外敌,再与前辈叙话。”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青衫人,身形一晃,已然化作一道青烟,向着后山方向疾掠而去!
竹剑咬了咬牙,也立刻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竟是直接将这诡异的局面,留给了那神秘的青衫人,以及童姥与李秋水。
青衫人悬浮于空,看着段誉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笼罩在光晕中的脸庞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趣……当真有趣……”
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而下方,童姥与李秋水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外敌入侵,灵鹫宫危在旦夕。
她们之间的死斗,似乎……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仇恨虽深,但灵鹫宫终究是她们的根基所在。
更何况,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青衫人虎视眈眈。
局势,已然彻底失控。
向着无人能够预料的方向,滑去。
风雪依旧。
但缥缈峰上的空气,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