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自混沌中惊醒。
胸膛之下，心脏犹自激烈地跳动，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真切的人生。
他坐起身，明黄色的绸缎寝衣被冷汗微微濡湿，寝殿内龙涎香的安神气息依旧缭绕，却驱不散那萦绕在心头、过于清晰的幻痛与……无尽的缱绻。
梦。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梦里，他不是高坐龙庭、孤家寡人的帝王，他微服行在佟佳府遇见了一个女子。她穿着素雅的旗装，容颜清丽绝伦，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被一个嚣张的妾室当众折辱，毁了衣衫。他吃了她一碟杏仁佛手酥，那点心甜中带苦的滋味，竟似刻入了灵魂。
而后，是西山枫林惊鸿一瞥的慈母柔光；是静心庵对弈时她清冷又坚韧的眼神；是她病中难得的依赖与清醒后的拒绝；是南苑猎场他强势的告白与“青云之路”的承诺；
更是她为他生下聪慧绝伦的祚儿，陪他走过数十载风雨，最终在江南水乡，与他白发相依，静看落日……
梦里，她叫赫舍里·舒云。
梦里，他唤她“云儿”。
那一声呼唤里蕴含的深情、占有、骄傲与最终的圆满安宁，此刻醒来，仍在他胸腔里灼灼燃烧，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低眸浅笑时眼角的细纹，她靠在他怀中时身体的温软，她为他缝补衣物时专注的侧影……
“舒云……”玄烨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重量，砸在他的心湖，漾开无边涟漪。
梁九功在外间听到动静，悄声进来：“皇上？”
玄烨挥挥手，示意无事。他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睁着眼直到天际泛白，那个名字，那张容颜，那些梦中零碎却真切的情感片段，非但没有随着清醒而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荒谬吗？一个如此荒诞不经的梦。
可为何，心口那空落落又灼热的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他真的曾经历过那样一场刻骨铭心，并且……遗落了最重要的珍宝。
数日后，心中那莫名的躁动与空茫感非但未减，反而与日俱增。玄烨以体察民情为由，再次微服出宫。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信马由缰，仿佛冥冥中有根线在牵引。
行至西城一处相对清静的街巷，路过一家不甚起眼的绸缎庄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店内，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瞬间僵立在原地。
是她！
那个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女子！
赫舍里·舒云！
她正与一位年长的妇人一同挑选布料，侧对着店门。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她身上，勾勒出那与他梦中一般无二的、清丽柔韧的侧脸线条。
她微微垂着眼帘，指尖轻抚过一匹月白色的软缎，神情专注而安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喧嚣俗世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就是这一眼。
玄烨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是滔天巨浪般的悸动与确认就是她！梦里与他纠缠一生、让他爱重心疼、最终携手白头的女子！她竟真的存在！
什么偶遇，什么巧合，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玄烨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势的念头：找到她，抓住她，她是他的！她合该就是他的！梦里是，现实也必须是！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身边那面带讨好之色的年轻男子隆科多，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占据。
“梁九功。”玄烨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不容错辨的帝王威仪，尽管他身着常服。
“奴才在。”梁九功心头一凛，立刻躬身。
“去查。那个女子，赫舍里·舒云，所有一切。立刻，马上。”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店内，仿佛怕一眨眼，那身影就会如梦中幻影般消失。
梁九功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关于赫舍里·舒云的一切已摆在玄烨面前：赫舍里家嫡女，其父官职不高不低，家风尚可，已与内大臣佟国维之子隆科多订亲，不日将完婚。
“订亲？隆科多？”玄烨看着那寥寥数语的报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梦中那些关于隆科多宠妾灭妻、让她受尽屈辱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一股混杂着暴怒与嫉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她怎能嫁给旁人？尤其是那个梦中曾那般辜负她的混账！
“传朕口谕，”玄烨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带着决定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赫舍里·舒云，温婉贤淑，德才兼备，朕心甚悦，着即册封为贵妃，三日后入宫。”
梁九功纵然历经风浪，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微服出巡，偶遇一已订亲的臣女，竟要直接册封贵妃？这……这于礼不合，必将引起前朝后宫震动！
“皇上……”他试图劝谏。
玄烨一个眼神扫过来，那其中蕴含的帝王之怒与势在必得，让梁九功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只剩下深深叩首：“嗻！奴才……奴才遵旨！”
圣旨传到赫舍里府时，阖府上下，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
赫舍里老爷和夫人目瞪口呆，捧着那明黄卷轴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贵妃？他们的女儿？这从天而降的“殊荣”，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惊恐与无措。
尤其是女儿已与隆科多订亲，佟佳氏势大，这……这可如何是好？
舒云跪在父母身后，听着宣旨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念出她的名字和“贵妃”的封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从未见过皇上，为何会……？
而佟佳府上，更是瞬间炸开了锅。隆科多气得脸色铁青，摔碎了手边的茶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皇帝竟然强夺臣子已订婚的未婚妻！佟国维亦是面色阴沉，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只能化为无奈的隐忍。
没有人在意舒云愿不愿意。皇命如山，无可违逆。
三日后，一顶远超规制的华丽宫轿停在了赫舍里府门前。舒云穿着内务府紧急送来的、象征贵妃身份的杏黄色吉服，头戴珠翠，在父母含泪又惶恐的目光中，被嬷嬷搀扶着，一步步踏上了那顶将她命运彻底扭转的轿子。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舒云端坐在轿内，双手冰凉，紧紧交握。她对未来一片茫然，对那素未谋面的皇帝，只有基于权势的畏惧，以及一丝困惑。
紫禁城，翊坤宫贵妃居所。
玄烨踏入宫殿时，舒云正依着规矩，跪在殿中迎驾。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和精致的靴尖，以及那迫人的、无形的帝王威压。
“抬起头来。”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梦中更显沉稳威仪，却奇异地少了几分梦里的温柔。
舒云依言，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玄烨心中那自梦中醒来便存在的空洞，仿佛瞬间被填满了。就是这双眼睛！清冷，澄澈，带着惊惧与不安，却依旧有着梦里那坚韧的底色。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占有。
舒云则被他眼中那过于复杂深沉的情绪惊住了。那不仅仅是帝王对新妃的打量，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确认，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甚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痛楚的深情。为何会这样？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都退下。”玄烨挥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这个动作打破了帝妃之间应有的距离，让舒云更加无措。
“舒云。”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
“臣妾……在。”舒云的声音微微发颤。
“怕朕？”他问，伸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看到她下意识瑟缩时，停在了半空。
舒云不敢回答。
玄烨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梦中她初期对自己的警惕与疏离，与现实完美重合。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她那个荒诞的梦，告诉她他们本该有的恩爱一世。但他知道，不能。那只会吓到她。
他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帝王的姿态，语气却放缓了些：“不必怕。这翊坤宫，以后就是你的家。朕会护着你，无人再敢欺你分毫。”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你既已入宫，前尘往事，皆如云烟。隆科多那边，朕自有处置，你无需再挂心。”
他的话，斩断了她与过去的所有联系，也明确宣告了他的庇护。舒云心中五味杂陈，只能深深俯首：“臣妾……谢皇上恩典。”
自此，玄烨对舒云的宠爱，以一种近乎蛮横又细致入微的方式，迅速弥漫开来。
赏赐如流水般送入翊坤宫，绫罗绸缎，珠宝古玩，无一不精，无一不美，远超贵妃份例。他知她擅刺绣，便寻来天下最柔软的丝线和最珍稀的图样；知她通药膳，便允她在小厨房自行料理，太医院药材随她取用。
他不再让她拘泥于繁琐的宫规，免了她日常向低位妃嫔的训导，只让她初一十五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即可。他几乎夜夜留宿翊坤宫，却并非急色之人。
很多时候，他只是拥着她入睡，或是批阅奏折至深夜，抬头便能看见她在灯下安静看书或做针线的身影。
他会像梦中那般，与她分享前朝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观察她沉静眼眸中偶尔闪过的灵动的光。他会记得她不经意间提起的、喜欢某样点心或某本书，下次便会悄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甚至……在她入宫后不久，便寻了个由头，将隆科多调离了京城要害职位，外放至一个无关轻重的闲职上，彻底杜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这份雷霆手段背后潜藏的独占欲，舒云并非毫无察觉。
起初的恐惧与排斥，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默而强势的呵护中，渐渐融化。舒云看不懂这个帝王。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深情与笃定。他对她好得不像话，几乎是一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珍视。
她不再是那个待嫁的、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赫舍里格格，而是大清尊贵的贵妃，被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在羽翼之下。没有糟心的妻妾争斗，他几乎不入后宫了，没有家族的压力，她拥有的，是极致的安全与……一种被珍视的迷惑。
这一日，玄烨在翊坤宫用了晚膳，桌上有一碟精致的杏仁佛手酥。他拈起一块，很自然地递到舒云唇边。
舒云微微一愣，看着他。这段时间，他时常有这样亲昵又自然的举动，仿佛他们已是相处多年的恩爱夫妻。
“尝尝，”玄烨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合不合口味。”
舒云迟疑了一下，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那熟悉的、甜中带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似曾相识。
玄烨紧紧盯着她的反应，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微的失落。欣慰的是她没有想起那不愉快的初遇，失落的是，她终究不知道他做的那个梦。
他放下点心，执起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云儿，告诉朕，现在……还怕吗？”
舒云迎着他的目光，那双凤眸中不再是最初的全然威压，而是清晰的、只映着她一人倒影的温柔与期待。她心中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融。
她轻轻摇了摇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低若蚊蚋：“臣妾……不怕了。”
玄烨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喜悦，那光芒几乎要将人灼伤。他手臂用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他低哑地重复着，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难以言喻的激动，“云儿，信朕。朕会一直对你好，比现在更好。这宫里，这天下，再无人能让你受半分委屈。你只需留在朕身边，陪着朕，一生一世。”
这一次，舒云没有挣扎，也没有僵硬。她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听着他那不似作伪的深情承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悸动，同时在心中蔓延开来。
或许，这就是命吧。被他以这样一种强势甚至霸道的方式带入宫中，脱离了原本既定的、或许并不美好的婚约，来到了这个看似危机四伏、却被他营造出一方安宁的天地。
而他眼中那她始终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情，或许，正是上天给予的、独一无二的缘分。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感受到她的回应，玄烨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是更深的狂喜与满足。他低下头，寻找她的唇，吻得温柔而珍重，带着无尽的怜爱与失而复得的庆幸。
窗外月色如水，翊坤宫内红烛高燃，暖意融融。这一次的开端，没有屈辱，没有漫长的等待与挣扎，他以帝王之尊，强行扭转了命运的齿轮，将梦中挚爱，早早地、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不知道这个没有经历磨难便直接抵达盛宠的舒云，是否会如梦中那般最终与他灵魂契合，但他有信心，用他余生的所有宠爱与守护，让她彻底成为他的，只属于他玄烨一人的赫舍里·舒云。
而此刻，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却最终选择依靠他的女子，便是他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的圆满。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