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些。紫禁城内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枝头却已迫不及待地绽出嫩绿的新芽。一场简单而庄重的仪式在太庙举行后,玄烨正式将皇帝寳玺交予胤祚,标志着权力过渡的彻底完成。
从此,他是太上皇,她是太后,那沉甸甸的“皇帝”、“皇后”称谓,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天下重担,终于从肩头卸下。
移居早已修缮一新的宁寿宫那日,阳光正好。舒云站在宫苑中,看着熟悉的紫禁城景致,心中竟有种奇异的轻松感。这里不再是需要她殚精竭虑、平衡各方势力的战场,而更像是一个宁静的港湾。
玄烨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他的手掌依旧宽厚温暖,却少了几分批阅奏章至深夜的冰凉。他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通透与自由。
“云儿,”他侧头看她,眼中是少年般的清亮笑意,“我们,可以出发了。”
没有浩荡的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宫人。玄烨与舒云只带着最贴身的梁九功和几个心腹侍卫、太医,换上寻常富家老爷夫人的服饰,乘坐着几辆看似普通、内里却极尽舒适宽敞的马车,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悄然驶出了神武门。
马车辘辘,驶离了那座困了他们大半生的、金碧辉煌的牢笼,也驶向了一段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岁月。
第一站,他们回到了故事的起点——京城西郊。
西山枫林尚未染红,仍是满目青翠。玄烨挽着舒云的手,沿着当年他伪装成“裕亲王”尾随她而来的小径缓缓而行。春风吹过林间,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
“就是在这里,”玄烨指着一处略显开阔的坡地,语气带着追忆的温柔,“朕看见你带着岳兴阿(胤禵)在此玩耍,他跑得急了摔倒,你蹲下身,一边替他拍去尘土,一边柔声安慰。那时夕阳正好,落在你侧脸上,朕便想,这女子,为何眼中既有坚韧,又有如此动人的柔光。”
舒云随着他的指引望去,仿佛也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心翼翼、对未来充满惶恐的自己。她不由莞尔:“原来皇上那时,便存了这般心思。臣妾却只当是偶遇了一位仗义执言的贵人。”
“并非偶遇,”玄烨低笑,握紧了她的手,“是朕处心积虑。”他带着她走到静心庵外,庵堂依旧清幽,只是当年的老尼姑已换成了年轻的面孔。他们没有进去打扰,只在门外驻足片刻。对弈的禅房,赠药的回廊,往事历历在目。
“在这里,你拒绝朕时,眼神清冷又决绝,朕当时真是又气又……更放不下了。”玄烨摇头失笑。
舒云靠在他肩头,轻声道:“那时只觉前途渺茫,不敢有任何妄想。若非皇上……若非玄烨你步步为营,不肯放弃,又何来你我今日?”
她第一次,在宫外,自然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玄烨心中一动,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幸好,朕从未想过放弃。”
他们南下,再次泛舟江南。
这一次,不再有政务扰心,不再有身份拘束。他们在细雨蒙蒙中携手漫步苏州园林,在每一个精巧的转角处驻足品评;在杭州西湖的画舫上,听曲品茗,看接天莲叶无穷碧;在扬州瘦西湖的月色下,沿着长堤春柳缓缓而行,十指紧扣,低声说着无关江山、只关风月的闲话。
在一家临河的茶馆听书时,说书人正讲到前朝秘辛,帝王情爱。玄烨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与舒云低声讨论几句真假。邻桌有富商议论朝政,言语间对刚登基的景明帝颇多赞誉,赞其仁德宽厚,有圣君之相。
玄烨与舒云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唯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欣慰与骄傲。
行至一处盛产澄泥砚的古镇,玄烨竟挽起袖子,拉着舒云要去亲手制一方砚台。匠坊里,泥土沾上了他曾经只握朱笔的手,他却毫不在意,神情专注得像个小学生。
舒云在一旁替他递工具,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最终成型的砚台歪歪扭扭,实在算不得佳作,玄烨却宝贝似的收起来,对舒云道:“往后朕用这个给你磨墨。”
舒云嗔他一眼:“都太上皇了,还称‘朕’?”
玄烨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是极是极,忘了忘了,该罚!今晚我替你斟酒布菜!”
他们亦去了从未踏足的边陲。
在苍茫的草原上,他们收到了明珠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件和礼物。信中,明珠用洒脱不羁的笔触描述着她如何驯服烈马、如何调解部落纷争、如何在篝火晚会上与牧民们纵情歌舞,字里行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自由。
她随信附上了一把自己亲手打造的、镶嵌着绿松石的精致匕首,言道:“额娘,草原的风是甜的,女儿在此,心是满的。勿念。”
舒云抚摸着那冰凉的匕首,看着信中女儿描绘的广阔天地,终于彻底释然。她的明珠,真的找到了属于她的舞台。玄烨揽着她的肩,望着无垠的草原,轻声道:“我们的女儿,是真正的鹰。”
他们也去了海边,第一次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海风猎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和白发。玄烨像个孩子般,脱了鞋袜,拉着舒云在沙滩上奔跑,感受着海浪冲刷脚面的微凉。他们并肩坐在礁石上,看落日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绚烂夺目。
“活了这么久,才知道天地原来这般大。”玄烨感慨道,将舒云被海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以前困在方寸宫墙之内,以为天下尽在奏章舆图之中,如今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舒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笑道:“现在看到,也不晚。”
旅途并非总是风和日丽。
有一年深秋,在川蜀之地,舒云偶感风寒,病势来得有些急,咳嗽不止。玄烨心急如焚,亲自守在榻前,喂药擦身,彻夜不眠。当地官员闻讯欲来请安,被他全部拒之门外。他握着舒云发热的手,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慌,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病重、她衣不解带照料的时候。
“不过小小风寒,看把你急的。”舒云病中虚弱,却仍努力笑着安慰他。
“你若有半点差池,我看遍这天下美景,又有何意趣?”玄烨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幸太医医术高明,舒云底子也好,休养了半月便渐渐康复。那之后,玄烨更是将她的饮食起居看得比什么都重,行程也放得更缓。
岁月在他们携手同游间悄然流淌。弘曙已经从咿呀学语的孩童,长成了能背诵诗书的少年,胤祚的治下,大清愈发海晏河清,四海宾服。他们收到的家书,总是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皆是安稳与思念。
不知走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风景,他们的鬓边彻底被霜雪染白,脚步也不再如当年那般轻快。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江南一个安静的水乡小镇。时节已是深秋,他们租下了一座临水的小院,白墙黛瓦,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虽花期已过,但枝叶依旧苍翠。
午后,玄烨靠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舒云亲手缝制的薄毯。阳光暖融融的,他有些昏昏欲睡。舒云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就着明亮的天光,为他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常服。她的眼神已不如年轻时清明,需要戴上老花镜才能看得真切,但针脚依旧细密均匀。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偶尔有乌篷船摇橹的声音从河面传来,欸乃声声,更衬得小院静谧安详。
玄烨微微睁开眼,看着身旁专注缝衣的舒云。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安宁而柔和,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却从未带走那份刻在他骨子里的清雅与温柔。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握着针线的手上。
舒云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他,眼中带着询问的笑意。
“云儿,”玄烨的声音因困倦而有些含糊,却充满了无尽的满足,“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看了这么多风景,可我总觉得,最美的景色,从来不在远处。”
舒云放下针线,反手握住他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的手,柔声问:“那在何处?”
玄烨看着她,目光深邃而专注,一如几十年前,他在乾清宫向她许诺“青云之路”时的模样,只是此刻,那眼中再无江山权势,只剩下眼前人清晰的倒影。
“在这里。”他轻轻地说,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在我身边,在我眼里,在我心里。从未变过。”
舒云的心,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荡开层层涟漪。她摘下老花镜,眼中泛起幸福的泪光。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彼此温热的呼吸。
“我也是。”她低声回应,声音带着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笃定,“玄烨,这辈子,能遇见你,能与你相守,看遍这山河,儿孙满堂,我赫舍里·舒云,再无遗憾。”
窗外,秋阳明媚,河水潺潺,偶有落叶飘零,静美如画。
窗内,一对白发老人相依相偎,双手紧握,时光在他们周身仿佛都放缓了脚步,变得温柔而绵长。
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充满算计的微服私访,历经宫闱倾轧、权谋争斗、骨肉情深,最终归于这寻常巷陌的静谧相守。那曾经翻云覆雨的帝王之手,此刻只为她拢紧毯角;那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心,此刻只为他缝补旧衣。
万里江山,千秋功业,终成史书几行。而他与她情意百年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