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亚使团带来的冲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西凉太医署乃至整个帝国高层的知识体系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那日迎宾苑初见的试探性请求,以及随后在临时诊室内展示的冰冷器械与揭示微观世界的显微镜,都预示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深层次的交流即将拉开序幕。
林晚夕深知,这既是挑战,亦是机遇。萧承烨的指示明确:在可控范围内,积极接触,取长补短。于是,在弗拉维亚正使塞缪尔表达了深入交流的意愿后,她便以皇后之名,在皇宫内苑一处更为精致且私密的场所——“百草轩”(毗邻太医署的一处皇家药圃及精研医理之地),亲自接见了弗拉维亚使团的核心成员:正使塞缪尔·瓦莱里乌斯,首席医师盖乌斯,以及两位看起来像是学者而非官员的随员。
此次会面,规格更高,氛围也更偏向于非正式的学术探讨。林晚夕褪去了繁复的朝服,换上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裙裾绣着几株清雅的兰草,墨发轻绾,只簪一支素玉簪,少了几分母仪天下的威仪,却多了几分属于医者与研究者的沉静与慧黠。萧承烨虽未亲临,但派了心腹内侍在旁记录,以示重视。
塞缪尔使者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弗拉维亚式装束,深色外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神情严肃如同大理石雕像。盖乌斯医师则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领域迫不及待的探究光芒。两位学者模样的随员,一人捧着厚重的羊皮纸笔记本,另一人则提着一个更加精巧的多层木箱,里面想必是更为珍贵的观测仪器或样本。
通译官垂手侍立,神色紧张,深知今日交流涉及大量专业术语,任务艰巨。
“塞缪尔使者,盖乌斯医师,欢迎来到百草轩。”林晚夕声音温和,抬手示意众人入座,面前的红木案几上已备好清茶与几样精致的点心,“此地乃皇家研习医药之所,环境清幽,正适宜我等静心探讨。贵使团对敝国蛊医之术感兴趣,本宫亦对贵邦的医术与器物深感惊奇。今日之会,旨在互通有无,彼此印证,不必过于拘泥礼节。”
塞缪尔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量角器量过:“感谢皇后陛下的盛情接待与慷慨。弗拉维亚尊重一切有助于理解自然、祛除病痛的知识。贵国的蛊术,独辟蹊径,令我等深感震撼,愿以最大的诚意与敬意,寻求理解与合作。”他的官话依旧生硬,但用词极为准确,显示出事前做足了准备。
盖乌斯医师则更直接一些,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话道:“皇后陛下,请允许我再次表达那日观察到水中微物时的心情!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据闻,贵国操控的‘蛊虫’,亦是活生生的、具有特殊能力的生物。这与我弗拉维亚医学建立在解剖学、体液说和近期发现的‘微生物’基础上的体系截然不同。我们迫切希望知道,您是如何驯化、培育这些生物,并令其为人类健康服务的?其背后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林晚夕微微一笑,对盖乌斯的急切并不意外。她端起茶盏,轻轻拂去水面茶沫,从容道:“盖乌斯医师的问题,直指核心。蛊术一道,源远流长,其根基在于‘万物有灵,气机相引’。我们认为,天地间充盈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能量,称之为‘元气’或‘灵气’。不同的生灵,包括各种虫豸,因其先天禀赋与生存环境不同,对元气的吸收、转化、储存和运用方式各异,从而形成了千差万别的特性。”
她顿了顿,见弗拉维亚众人听得极其专注,塞缪尔甚至示意那位负责记录的学者务必记下每一个字,便继续深入浅出地解释:
“蛊术,并非简单的‘驯化’,更接近于一种‘引导’与‘共生’。我们通过特定的秘法,筛选出那些对元气感应敏锐,或自身能产生特殊物质的虫豸,以精心配比的药物、特定的环境,甚至是施术者自身的元气进行培育,引导其特性向着我们期望的方向发展。例如,有的蛊虫被培育得对血脉淤堵异常敏感,能引导药物精准疏通;有的则能分泌出溶解腐肉的酶液;还有的,其本身的生命精华便是疗伤圣药。”
她示意身旁侍立的一位太医署博士,捧上一个温润的白玉盒。博士小心翼翼地将玉盒置于案几中央,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柔软的丝绒,丝绒上静静趴伏着几只形如幼蚕、通体剔透如冰、隐隐散发着微弱寒气的虫蛹。
“此乃‘冰蚕蛊’的休眠蛹态。”林晚夕介绍道,“待其破蛹成蛊,其分泌的冰蚕丝极具韧性,是缝合伤口的绝佳材料,而其本身分泌的微量液息,具有极佳的镇痛与防止创口红肿发热之效。培育它,需在极寒的雪山冰髓附近,辅以七七四十九味寒性药材,依循月相变化,引导其吸收纯阴元气,历时三载,方可得其雏形。”
盖乌斯几乎将脸凑到了玉盒前,眼中充满了惊叹与好奇:“不可思议!引导元气……纯阴元气……这些概念非常抽象。但在我们弗拉维亚,我们更倾向于寻找物质层面的解释。比如您提到的镇痛和防止红肿,这很可能与这种冰蚕分泌的液体中,含有某种能够抑制神经信号传递(镇痛)和杀死特定微生物(消炎)的化学物质有关!”
他转向助手,迅速从那个多层木箱中取出一套更加小巧精致的玻璃器皿(其透明度与工艺远超西凉现有的琉璃)和几只银质镊子、小刀。“皇后陛下,能否允许我提取极其微量的冰蚕蛹表面分泌物?我想立刻在我们的便携显微镜下进行观察,看看能否发现其与常见腐败菌作用的迹象!”
这番举动大胆而直接,让在场的几位西凉太医都微微蹙眉。如此对待珍贵的蛊虫,在他们看来有些冒犯。但林晚夕却抬手制止了太医们可能的劝阻,她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可以。但请盖乌斯医师务必小心,冰蚕蛹此刻极为脆弱,且其寒气可能对贵邦的器械有所影响。”
“请您放心!”盖乌斯信心满满,他戴上一种极薄的、似乎是某种动物肠衣制成的手套,动作轻柔而精准地用银质小刀在冰蚕蛹表面轻轻刮取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霜痕,然后将其溶解在一滴特制的、清澈的液体中,滴在载玻片上。那名学者助手则迅速架设好一台比之前在迎宾苑所见更为精巧的、带有可调节光源(利用折射聚焦自然光)的显微镜。
所有西凉人,包括林晚夕,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弗拉维亚人这种“眼见为实”、立刻动手验证的作风,与他们习惯了的思辨、感知、经验积累的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
盖乌斯调整好显微镜,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示意林晚夕和几位核心太医上前观看。林晚夕沉稳地走到目镜前,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微观世界。但这一次,视野中心是那滴溶解了冰蚕分泌物的液体。盖乌斯在一旁解释道:“我已在此区域引入了少量常见的、可能导致伤口化脓的细菌(他指着一群正在活跃游动的小点)。请仔细观察冰蚕分泌物周围的区域。”
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活跃的细菌,在游动到接近冰蚕分泌物溶解区域时,速度明显减缓,有的变得呆滞,有的甚至直接停止了活动,形态也开始变得模糊、崩解!
“看到了吗?”盖乌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抑制!甚至杀灭!皇后陛下,您的冰蚕蛊分泌物,在微观层面,确实拥有抑制乃至杀死这些致病微生物的能力!这就在物质层面,部分解释了它为何能‘防止创口红肿发热’!这并非神秘的‘元气’作用,而是确切的、物质之间的反应!”
这个实证,给了西凉太医们巨大的冲击。他们世代相传,知道冰蚕蛊有此效,却从未想过,竟能以如此直观的方式“看到”其起效的过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喃喃道:“竟……竟真能看见?这……这莫非就是《蛊经》中所载‘蚀腐生肌’之象的微观显化?”
林晚夕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弗拉维亚人的仪器,将他们一直以来凭借经验和玄妙感知确定的药效,在另一个维度上提供了坚实无比的证据。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蛊医之说的说服力,也为深入研究蛊虫药效机制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盖乌斯医师的观察,令人叹为观止。”林晚夕回到座位,语气中带着真诚的赞赏,“贵邦的显微镜,确实让我等看到了以往无法触及的层面。这证实了冰蚕蛊在防止创口腐败方面的有效性。然而,”她话锋一转,目光清亮,“这并未完全解释其镇痛之效,亦未解释为何需在特定环境、依循月相培育。或许,元气并非虚无,而是影响着这些微小生物更深层次的活力,乃至影响其分泌物质的‘质’而非仅仅‘量’?又或者,蛊虫与宿主之间,并非简单的药物供给关系,还存在某种能量层面的交互,从而调节宿主自身的生机?”
她提出的问题,再次将讨论拉高到了一个更为本质的层面,超越了单纯的物质观察。塞缪尔使者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深思:“皇后陛下的见解发人深省。弗拉维亚的学问,擅长解析、拆解,追寻构成物质的最终微粒及其相互作用规律。而贵国的学问,似乎更侧重于整体、关联与能量的流动与转化。这或许是两种不同的、探索真理的路径。我们看到了冰蚕分泌物能杀死微生物,这是事实;但培育它的过程中,那些‘元气’、‘月相’等因素,是否影响了其分泌物的独特‘活性’,使其超越了单纯化学物质的效果?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他承认了西凉蛊术体系中可能存在超越当前弗拉维亚认知范畴的合理性,这对于一向以逻辑和实证为傲的弗拉维亚学者而言,是极为难得的。
林晚夕点头:“使者所言甚是。格物致知,殊途同归。或许,贵邦的精于器物、析于毫芒,与敝国的观其大略、感其气机,正可相互补充。”
接下来的交流,变得更加深入和具体。弗拉维亚方面展示了更多他们的医学成就:详细绘制的人体解剖图谱,其精确程度令太医们叹为观止,虽然对其“亵渎遗体”的方式仍存伦理上的疑虑,但不得不承认这为了解人体结构提供了无可替代的直观教材;他们带来的各种化学试剂(用小巧的玻璃瓶盛放),可以用于检测体液酸碱、分离药物成分;甚至还有一种初步的“血压测量”概念,尽管他们的器械还非常简陋。
而西凉方面,在林晚夕的授意下,也有限度地展示了一些已公开或不涉及核心机密的蛊医成果。除了冰蚕蛊,还展示了用于探测体内毒素淤积的“探毒蛊”(一种遇到特定毒素会发出荧光的甲虫),用于紧急止血的“金疮蛊”(能迅速分泌促进凝血物质),以及利用特定蛊虫辅助药材发酵、提升药效的“药引”技术。
双方都仿佛进入了对方守护多年的知识宝库,看得眼花缭乱,心潮澎湃。弗拉维亚人对蛊虫的多样性、特异性及其与自然能量(他们开始尝试用“环境因子”、“生物能量场”等概念来理解“元气”)的关联性惊叹不已;西凉人则对弗拉维亚医学的精确性、系统性及其对微观世界的探索深度感到由衷佩服。
盖乌斯对“探毒蛊”尤其感兴趣,反复询问其感知毒素的原理,并试图用“生物特异性识别”和“化学发光反应”来解释,虽然与蛊师所说的“气机相感”仍有差距,但双方都在努力寻找彼此概念之间的映射关系。
交流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气氛始终热烈。最后,塞缪尔使者郑重提出:“皇后陛下,今日交流,获益匪浅。我谨代表弗拉维亚元老院与学城,正式提议,我们可否进行一项具体的合作研究?例如,共同研究‘冰蚕蛊’从培育到成蛊的全过程,贵方提供蛊虫与培育环境,我方提供显微镜观测与物质成分分析。我们相信,通过这种紧密合作,或许能揭示更多生命与疾病的奥秘。”
这是一个更大胆的提议,意味着更深度的知识共享与风险。林晚夕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优雅起身,表示今日交流暂告段落,合作研究之事需容她与陛下及太医署详细商议后再行回复。
送走弗拉维亚使团后,林晚夕独自在百草轩静立良久。轩外药圃生机盎然,轩内仿佛还回荡着方才激烈而富有启发性的讨论。她深知,弗拉维亚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显微镜和外科手术,更是一种强大的、基于实证和逻辑的认知范式。这种范式,对传统的蛊术体系既是挑战,也是淬炼与升华的契机。
她召来心腹,吩咐道:“将今日交流详情,尤其是弗拉维亚人关于合作研究的提议,整理成册,呈报陛下。同时,传本宫口谕给太医署,即日起,遴选年轻聪慧、思想开阔的太医及蛊师,成立‘格蛊苑’,专门负责研究与弗拉维亚医学的融合之道,由顾老先生暂领其事。告诉他们,不必拘泥于古法,凡有益于医术进步者,皆可大胆设想,小心求证。”
而与此同时,御书房内,萧承烨也收到了沈昭关于天牢审讯和监视弗拉维亚使团的最新密报。
“陛下,”沈昭低声道,“佣兵头目在持续施加压力下,又吐露一事。他们接到的指令中,特别强调,若无法获取活体蛊虫或核心秘法,则需尽可能详细记录皇后娘娘日常接触的药材、器物,乃至……饮食起居的规律。对方似乎对娘娘本人,也抱有极大的兴趣。”
萧承烨眼神骤然一冷。
“另外,”沈昭继续道,“我们对弗拉维亚使团的监视发现,除了公开的学术活动,其副使,一位名叫马库斯的学者,曾数次在夜晚易服出行,并非前往烟花柳巷,而是在城中几家最大的书肆流连,购买了大量关于西凉地理志、矿藏录、以及……前朝秘闻野史之类的书籍。其行为与其他专注于医学交流的成员颇不相同。”
地理志、矿藏录、前朝秘闻……这些与医学交流似乎并无直接关联。萧承烨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还有,”沈昭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设法接近了弗拉维亚使团雇佣的一名本地杂役,据他无意中透露,使团内部似乎并非铁板一块。正使塞缪尔与副使马库斯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理念上的分歧。塞缪尔更专注于学术交流,而马库斯则更关心西凉的政治格局与资源分布。”
萧承烨的目光锐利如鹰。极西之地的使者,果然并非单纯的学者。他们对蛊术的好奇,对西凉资源的刺探,以及内部可能存在的分歧,都让这趟水变得越来越浑。
“那个‘尊使’的线索呢?”萧承烨问。
“祭司精神恍惚,提供的关于‘尊使’腔调的描述依旧模糊,但与弗拉维亚口音的相似度……臣不敢说完全一致,但确有几分神似。尤其是某些辅音的发音方式。”沈昭谨慎地回答。
萧承烨沉默片刻,缓缓道:“继续监视弗拉维亚使团,重点留意那个副使马库斯。加强对晚夕身边以及蛊术相关要害之地的护卫,明暗双线,不得有误。天牢那边,换一种方式,试试能否从那个佣兵头目口中,撬出关于委托方资金流向的线索。”
“臣遵旨!”
沈昭退下后,萧承烨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极西那一片标注模糊的区域。弗拉维亚……你们带来的,究竟是知识的甘泉,还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亦或者,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
他想起林晚夕那双充满探索光芒的眼睛,知道她对这次交流抱有的期望。他不能因潜在的威胁而扼杀这难得的进步契机,但也绝不能放松警惕。
“晚夕,”他心中默念,“但愿你的智慧,能引领西凉,在这股来自极西的浪潮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而此刻的凤仪宫中,林晚夕正对着一本刚刚送来的、由弗拉维亚使者赠予的、绘制着奇异星辰图案和数学公式的羊皮纸书卷出神。书卷上的文字她不识,但那些图形和公式,却隐隐与她所知的某些古老蛊阵的能量流转规律有暗合之处。
这来自极西之地的知识,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宝藏,吸引着她不断深入。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萧承烨悄然加强的护卫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她明白,前方的路,既有机遇,也必然布满荆棘。
这场东西方的碰撞,才刚刚开始。学术交流的帷幕已然拉开,更深层的暗流,也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涌动。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