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美术馆的展厅里,空气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苏拉站在安塞姆·基弗的《纽伦堡》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画布上是片焦黑的荒原,灰烬结成硬壳,稻草从裂缝里戳出来,像没烧尽的骨头,角落里的铅块沉得像块墓碑,把画布坠得微微发弯。
“这画……太压抑了。”马克的声音发紧,他把素描本反过来扣在怀里,仿佛多看一眼,那些灰烬就会沾在纸上。“你看这颜色,除了黑就是灰,连点白都透着脏,跟刚打完仗似的。”
旁边的展柜里摆着基弗的创作笔记,纸页上沾着真的泥土,有一页用德语写着:“我们埋了太多东西,得挖出来晒晒。”莉莉指着这句话,眉头拧成个疙瘩:“挖出来干嘛?看着闹心。”
迪卡拉底拄着手杖,站在画对面的阴影里,半天没说话。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像画里的裂痕。“1945年,纽伦堡的纳粹集会广场被炸成了废墟,”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基弗小时候就在那附近长大,听着老人们说战争,却没人敢提纳粹的事——就像伤口结了痂,谁也不敢碰,可底下早烂了。”
苏拉忽然注意到画布上的稻草里,夹着几张泛黄的照片碎片,上面是模糊的人脸,像是从旧相册里撕下来的。“他是故意把这些东西粘上去的?”她指着一片沾着灰烬的照片角,“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马克走到巴塞利茨的《醉酒的农民》前,画里的人歪歪扭扭地站着,胳膊拧成麻花,脸被涂成紫黑色,眼睛是两个黑洞,像在哭,又像在笑。“这画看着真难受,”他往后退了两步,“人哪有长这样的?五官都拧在一块儿,跟被人打了似的。”
“因为疼啊。”迪卡拉底的手杖在地上顿了一下,“巴塞利茨说,他画的不是人,是疼。战后的德国,好多人假装没事,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可夜里一闭眼,全是炸弹和集中营。这种疼说不出口,只能拧在画里。”
莉莉翻着画册,突然指着一张基弗用铅做的雕塑——像是个倒塌的十字架,铅块被烧得歪歪扭扭,上面刻着细小的名字。“铅会生锈,会越来越沉,”她说着打了个寒颤,“他用这玩意儿,是想让痛苦一直‘活着’吗?”
“活着总比烂在土里强。”迪卡拉底从口袋里掏出块小小的铅片,放在手心里掂量,“铅在德语里叫‘blei’,跟‘痛苦’(Leid)发音相近。基弗就爱用这东西,说痛苦就该这么沉,这么硬,想扔都扔不掉。”他顿了顿,指了指窗外,“你们看街上那些年轻人,听着摇滚乐,喝着啤酒,好像什么都忘了。可这些画就像个提醒——忘了疼,才会再摔跟头。”
马克突然走到《纽伦堡》跟前,蹲下来看画布的边缘。那里的颜料厚得像层痂,用手摸上去糙得硌人。“可总盯着伤疤,不难受吗?”他想起爷爷偶尔会讲起抗战的事,每次说都红着眼圈,“我爷爷就不爱提过去,说‘往前看’比啥都强。”
苏拉望着画里那片焦黑的荒原,忽然想起去年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阳光照在上面,每个字都像在发烫。“不一样的,”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爷爷不提,是怕疼;但这些画提,是怕忘了疼。”她指着基弗画里的稻草,“你看这些草,从灰里钻出来,不是想让人难受,是想让人知道,再黑的地,也能长出点东西来。”
展厅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夕阳把《醉酒的农民》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爬过地板,像个踉跄的人。迪卡拉底收起那块铅片,“新表现主义不是要揭伤疤取乐,”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是想让伤疤变成铠甲。你看这些画,丑也好,疼也好,都在说‘我们经历过,我们没忘’——这比假装没事,要勇敢多了。”
马克重新翻开素描本,在纸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巴塞利茨画里的胳膊。他没上色,就用铅笔反复涂抹,把纸都蹭起了毛边。“也许……”他喃喃自语,“有些东西,就该画得难看点,才记得住。”
苏拉最后看了一眼《纽伦堡》,夕阳的光落在画布上,那些灰烬突然泛出点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她想起刚才在美术馆门口看到的樱花,开得又白又软,可谁也不知道,底下的土里埋着多少故事。就像这些画,看着扎眼,却偏要在春天里,长出点让人不敢忘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