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文再续。三号码头的铁架在晨雾里浸得发潮,锈迹顺着钢梁往下淌,像一道道凝固的铁泪。马飞飞贴着冰凉的水泥墩往前挪,鞋底碾过昨晚枪战遗留的玻璃碴,细碎的声响在空旷的码头里格外扎眼。他立刻弓起身子,指尖按在腰间的短枪上,目光死死锁着前方——废弃调度室的窗口,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两个身影并肩站在灯影里,轮廓一瘦一挺,透着说不出的紧绷。
马飞飞的呼吸顿了顿,那瘦高的身影他太熟悉了——赵承绶。当年在复兴社特务处,两人曾同住一间宿舍,赵承绶总爱熬夜研究策反话术,台灯下的影子就像现在这样,瘦得只剩个轮廓。可自1938年两统分家,赵承绶被陈立夫调去中统,反手卖了军统三条沪上情报线,这份“旧情”就只剩刺骨的恨。
另一个背影陌生,肩背挺得笔直,哪怕只是站着,也透着股久居上位的沉敛。马飞飞悄悄挪到一根锈蚀的铁管旁,将耳朵贴上去——铁管是地下工事遗留的,能传声。断断续续的对话顺着冰凉的金属管壁渗过来,像毒蛇的信子。
“……‘金蝉’从来不是谁的私产。”那陌生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是蒋公布的局。你借中统的壳子毁军统,我借军统的乱局压中统,到最后,咱们手里的人头,都得堆到委座案前,供他掂量平衡。”
赵承绶的冷笑带着金属般的锐度:“徐恩曾,你也配谈‘局’?当年你掌着中统,何等风光,还不是被陈立夫一句话就踢去了党通局坐冷板凳?现在轮到我,我倒要看看,这盘棋到底谁能执子到最后。”
马飞飞浑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徐恩曾?那个十年前因“办事不力”被罢免的中统元老,传闻早已病逝,竟还活着,而且和赵承绶搅在了一起?他猛地想起戴笠的密令——“中统内部有失意者串联,需防其借两派纷争反扑”。原来这根本不是中统对军统的围猎,是两个被权力边缘化的人,联手布下的反杀局:一个要向陈立夫讨回失势之仇,一个要向戴笠清算“弃子”之怨。
煤油灯突然“噗”地一声灭了,调度室里陷入一片漆黑。
马飞飞立刻后撤,指尖刚触到趸船的铁皮,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沉而稳,显然是练家子。他摸出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微弱的光映出指针——十一点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子时。
图纸上的标注很明确,金属鸟装置藏在第三根桥墩的检修舱里,需以发卡为钥,配合特定声波共振才能开启。他不敢耽搁,矮身钻进趸船底部,借着雾色掩护,悄悄滑入苏州河。河水冰凉,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往上钻,他却顾不上打颤,顺着桥墩旁的铁梯往下摸。
铁梯锈得厉害,每爬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摸到桥墩中段,果然看到一道隐蔽的金属舱门,门上的犬齿状凹痕,与怀中的发卡严丝合缝。马飞飞刚将发卡取出,准备嵌入,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清冽如冰。
“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
马飞飞猛地抬头,只见苏宛之站在桥墩顶部的平台上,黑色旗袍下摆被风掀起,沾着些微泥点,手里没带枪,只捏着一把旧式口琴,琴身泛着陈旧的银光。
“你不是军统‘影线’的人。”马飞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惕。他记得戴笠说过,“影线”成员皆为男性,且无一人擅长乐器。
苏宛之轻轻晃了晃口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发卡上:“我是‘金蝉’。”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真正的‘金蝉’,从来不是什么情报,是人——是那些被你们当作棋子,却始终没丢了本心,不肯向权力低头的人。”
她说着,将口琴凑到唇边。短促而尖锐的音符突然响起,没有钢琴的狂暴,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频率,与马飞飞怀中的发卡产生了微妙的共鸣。发卡微微震颤,自动从他掌心跃起,精准嵌入舱门的凹痕。暗红色的微光顺着金属纹路蔓延,舱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滑开一道缝隙。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精密仪器,只有一卷裹在油纸里的微型胶片,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马飞飞伸手取出,照片上是三个年轻的身影,站在黄埔军校的操场上,肩并肩笑着,阳光落在他们脸上,青涩又意气风发。左边那个瘦高的是赵承绶,中间戴着眼镜的是徐恩曾,而右边那个眼神锐利的,竟是年轻时的戴笠。
“他们也曾是兄弟。”苏宛之从桥墩上跳下来,落在他身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权力这东西,就像河底的淤泥,沾上身,就再也洗不干净。血最终都成了写背叛的墨水,把当年的情分染得面目全非。”
马飞飞盯着照片,忽然抬头看向她:“你父亲,是不是叫苏慕云?”
苏宛之的眼神猛地一动,握着口琴的手指紧了紧。
苏慕云,十年前军统杭州站副站长,也是戴笠亲口称赞过的“硬骨头”。当年他因截获徐恩曾与上海大亨勾结贩运军火的证据,被中统扣上“通共”的罪名秘密处决。戴笠曾说,苏慕云的死,是军统的奇耻大辱,这笔账,迟早要算。
苏宛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旗袍内袋里取出一枚铜纽扣,轻轻放在马飞飞掌心。纽扣很小,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戴”字,是军统核心成员的标识。
“我十六岁那年,戴老板亲自找到我。”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却异常清晰,“他说,我父亲是条汉子,不能白死,他的债,军统记着。后来他送我去北平协和学医,不是让我治病救人,是让我学会怎么在敌人心脏里潜伏——三年前,我‘叛逃’军统,投奔赵承绶,成了他身边最信任的机要秘书。”
她抬眼看向远处的雾色,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戴老板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报复,是要让中统从根上烂掉。他知道赵承绶和徐恩曾的野心,也知道两统纷争的根源,所以布了这个‘金蝉’局——我,就是埋在他们心脏里的那根刺。”
就在这时,远处苏州河畔的钟楼,传来了子时的第一声钟鸣。
钟声厚重,穿透雾霭。几乎是同时,趸船顶部突然冒出十几个黑影,都是中统的特务,举着枪对准了桥墩;对岸的树林里,也闪过几道寒光,是军统的狙击手,早已按戴笠的命令在此埋伏。
第二声钟鸣响起。
调度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赵承绶和徐恩曾同时走了出来,两人都拔了枪,枪口却没有对准桥墩上的马飞飞和苏宛之,而是死死盯着彼此。
“你以为我真的信你?”赵承绶的声音带着狠厉,“‘玄鸦’计划的死士,早就被我换成了自己人,你想借我的手扳倒陈立夫,做梦!”
徐恩曾冷笑一声,枪口微微上扬:“你以为戴笠给你的‘金蝉’线索是真的?他早就知道你要反,故意让苏宛之给你递假消息,你手里的死士名单,早就换成了中统元老的名字——今天过后,你就是中统的叛徒,陈立夫不会放过你,戴笠也不会。”
第三声钟鸣落下。
两人同时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码头炸响,打破了钟楼的余韵。中统特务和军统狙击手也瞬间交火,子弹呼啸着穿梭,打在铁架上迸出火星,落在水面上炸开一串串水柱。
马飞飞反应极快,将胶片和照片塞进防水袋,拽着苏宛之纵身跃入江中。冰凉的河水瞬间将两人吞没,枪声、喊杀声、钟声,都被隔绝在水面之上。
他们在水下奋力潜行,直到肺部快要炸开,才猛地浮出水面换气。苏宛之咳着水,抹掉脸上的水珠,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你以为‘金蝉’是那卷胶片?不是的。它是一个提醒——提醒所有身在局中的人,别被仇恨吞噬,别被权力异化,别变成自己当年最痛恨的样子。”
马飞飞抹了把脸,望着对岸乱作一团的火光。中统和军统的人还在互相射击,枪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闹剧。他忽然明白了戴笠那句“另走一条路”的深意——不是背叛组织,而是在两统无休止的纷争中,守住本心,守住当年投身报国的初衷。
他握紧怀中的发卡,那枚曾带着热血温度的钥匙,此刻已经变得冰凉,静静贴在胸口,像一块沉淀了过往恩怨的铁。
雾还没散,河风依旧带着寒意,前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马飞飞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不是顺着两统纷争的漩涡往下沉,而是要在这场无休止的内耗中,守住那点未灭的微光。
苏宛之望着江面倒映的火光和碎月,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对马飞飞说,也像是对九泉之下的父亲说:“父亲,当年的债,我开始讨了;这条难走的路,我也会一直走下去。”
远处的枪声还在继续,两统的纷争不知何时才能停歇,但马飞飞和苏宛之知道,他们的战场,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