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二战时期的一个深秋,上海。黄浦江面,浓得化不开的雾霾低垂,裹挟着腐烂菜叶、煤渣与刺鼻的柴油味,钻进租界里每一道青砖的缝隙,渗入骨髓。马飞飞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棉袍又裹紧了些,肋下那块怀表隔着布料传来灼人的温度——十一点四十七分。他蜷在兆丰公园嶙峋的假山阴影里,指尖死死扣着那枚冰冷的金属发卡。女电报员唐映雪咽气前,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指甲深深掐进银饰内侧,留下了一道歪斜的、带着血锈的刻痕。此刻,这刻痕正硌着马飞飞的虎口,尖锐的痛感是亡者无声的催促。
三天前,静安寺路的死信箱被粗暴地捣毁,碎木屑混着泥土飞溅。那时,马飞飞正潜伏在苏州河畔一处废弃的仓库阁楼,那是上海滩军统仅存的联络点之一。破晓时分,七十六号特务的机枪声骤然撕裂薄雾,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马飞飞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棂缝隙,眼睁睁看着张子熙——那个总爱哼两句评弹的老交通员——被子弹撕扯,半截断指飞旋着落入浑浊的河水,像一截被无情折断的芦苇秆,随波逐流。联络员的尸体还在河里载沉载浮,而这枚从小唐牺牲的电报室血泊中拾起的发卡,正冰冷地躺在马飞飞他手心,传递着最后、也最危险的讯息。
显影液在暗红的灯光下无声波动,胶卷缓缓舒展,显露出苏南地区详尽的抗日军事部署图。那一刻,马飞飞才真正理解了“孤岛”二字的全部重量。军统上海站苦心经营、密如蛛网的三十处联络点,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活口,一具仍在机械执行任务的躯壳。马飞飞摸索着,从角落里拖出那口从虹口殡仪馆偷运出来的桐木薄棺。棺木粗糙,散发着新斫木头和廉价油漆混合的呛人气味。棺头冰冷的铜环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竟恍惚映出小唐临别时滚落的那滴泪珠的模样。装殓房里,摇曳的油灯在马飞飞后颈投下巨大、不安的阴影。白布包裹下的“尸体”,是三天前死于伤寒的日本小商人森田。此刻,他僵硬地躺在棺内,脖颈皮肤上残留着氰化物渗透后形成的诡异青紫色斑痕。
灵车引擎突突作响,像垂死者的喘息,碾过石库门弄堂湿滑的青石板。车后窗垂挂的白布在浓雾中翻飞,形同招魂的幡旗。马飞飞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僵硬,目光死死锁住后视镜里那束穿透迷雾、越来越近的探照灯光。蓦地,几声凄厉的犬吠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由远及近。他记得七十六号豢养的那些狼青,总爱对着街上的黄包车狂吠,却不知它们的鼻子能否穿透这两寸厚的棺木。就在这时,后座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抵上他的喉结。他眼角余光瞥去,浓雾如幕布般被无形的手掀开,七道持枪的黑影无声地围拢上来,将灵车困在中央。
“开棺。” 犬养健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湿冷的、毒蛇吐信般的黏腻感,混着雾气和寒意钻进马飞飞的领口,“验尸。” 马飞飞的手探向棺内,触碰到森田尸体冰凉的皮肤,也摸到了藏在尸身与棺木夹层间那卷更致命的胶卷。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小唐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在那铁皮夹层里轻轻震颤。灵车猛地一个急刹!马飞飞的嘴角竟向上扯动了一下——这浓雾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尸体?只有一只承载着上海滩最后希望的“信鸽”,被囚禁在这口移动的棺材里,等待着最后的振翅。
黄浦江的雾,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五日的清晨,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米浆。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的炮舰封锁线已推进至长江口,“雾影计划”的铁丝网和高压电网沿着苏州河两岸狰狞地延伸。马飞飞记得三个月前,同样窒息的浓雾笼罩着已成焦土的枫泾古镇。中国守军残存的士兵,用血肉之躯扑向日军坦克的履带,只为阻滞那钢铁怪兽片刻。此刻,马飞飞穿着殡葬执事的黑色粗布衣裤,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铜铃,在凛冽的江风中发出细碎、断续的哀鸣,如同亡魂的叹息。
“马副站长”跟车的小军统,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声音发颤地递过来一枚染血的发卡——正是小唐那枚,“日本鬼子……要看通行证。”这是他第三次被迫修改那张伪造的“善堂义葬”通行证。钢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墨迹在“善堂义葬”四个字旁晕开一团污渍,如同凝固的血。身后传来狼犬压抑的低吼和爪子刨地的沙沙声。日本鬼子小队长犬养健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靴。踏碎了路边堆积的枯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声音猛地将马飞飞拽回几年前的淞沪会战。那时他还是个愣头青,跟着老站长沈梦醉在闸北的断壁残垣里,扒开滚烫的瓦砾,寻找电台散落的零件。那时的炮火震耳欲聋,硝烟刺鼻,但至少,你能看清向你开枪的敌人长什么模样。
一道惨白的光柱骤然扫过灵车斑驳的顶棚。就在探照灯掠过的瞬间,马飞飞按在棺内“尸体”胸口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本该彻底僵硬的尸体,竟有呼吸?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明白了犬养健选择今日设卡拦截的真正原因——七十六号必然已截获情报,知晓军统即将启用微缩胶卷传递绝密军情!此刻,紧贴着他掌心的胶卷仿佛真的在发烫,苏南战区国军炮兵阵地的精确坐标,就藏在檀木夹层里,如同即将引爆的炸药。怀表的秒针沉重地跳动,指向十二点零三分。
“太君,这是……昨天刚从虹口寺抬出来的……”小军统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马飞飞抬眼,正看见犬养健手中的驳壳枪,枪口稳稳地抵在棺头冰凉的铜环上。枪管上凝结的水珠,受震一颤,顺着“尸体”僵直的脚踝缓缓滑落。马飞飞的手伸向腰间,摸出了那把贴身藏着的拆信刀。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刀刃却异常稳定,精准地划开了棺内紧裹尸体的白布衬里。一股混合着防腐药剂和肉体腐败的浓烈气味猛地涌出,瞬间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几乎同时,那七道黑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扑向车窗!
“砰!砰!砰!”
雾中猝然炸开的枪声,惊醒了沉睡的黄浦江。硝烟辛辣刺鼻。马飞飞在弥漫的烟雾中仿佛看见了小唐的幻影——她总喜欢把这枚银发卡别在来取情报的通信员衣领内侧,说这样不易丢失。此刻,那枚染血的银饰正紧紧夹着那卷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胶卷,在棺木的黑暗中无声燃烧。而身后,犬养健那把锋利的刺刀,冰冷的刀尖已经刺破了他后颈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死亡的寒意。马飞飞脑中却突兀地闪过第一次见到小唐的情景:在霞飞路嘈杂的电报局柜台后面,她低头安静地织着一条鲜红的毛线围巾,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年轻的侧脸上。她说,天冷了,要寄给在苏北前线打仗的哥哥。
“马桑,”犬养健温热的呼吸喷在马飞飞冰冷的后颈皮肤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听说令堂……在广慈医院的疗养费用,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马飞飞感到腰间那个硬邦邦的块状物——他最后的“保险”——仿佛真的燃烧起来。那是他自制的炸弹。如果胶卷最终无法脱手,他将毫不犹豫地引爆它,连同自己和这口棺材,以及里面足以葬送整个苏南战区的秘密,一同化为灰烬。棺盖缝隙透进的一线微弱光斑,正好落在他紧握引爆器的右手上。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只手,因巨大的压力和冰冷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下按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毫无征兆地从相邻的街巷猛烈传来!地面似乎都随之震动。犬养健条件反射般猛地转头,注意力被远处骤然混乱的探照灯光和腾起的火光吸引。千钧一发!马飞飞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驾驶室的车门!门栓应声断裂。马飞飞整个人翻滚着跌入外面冰冷潮湿、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怀表在肋下疯狂地震动,仿佛一颗即将炸裂的心脏。与此同时,他清晰地听到身后棺材里传来“刺啦”一声——那是胶卷被某种力量猛然撕裂的、令人心碎的脆响!
犬养健野兽般的咆哮在浓雾中回荡,扭曲变形,显得格外狰狞。他狂怒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探照灯,沉重的灯架砸在桐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碎裂的白布条如同招魂的经幡,缠绕住狂吠扑咬的狼犬獠牙。马飞飞在爆炸引发的混乱火光中,瞥见那枚小唐的发卡从棺木缝隙里被震飞出来,银质的边缘在烈焰中瞬间熔化、扭曲,上面那道用生命刻下的血痕,在高温中蒸腾,如同两行赤红滚烫的血泪。他最后的“保险”装置,其实早已被调换。真正的炸弹,被他巧妙地藏匿在殡仪馆角落的煤堆深处。此刻,它正随着接应人那辆不起眼的旧自行车,穿过迷宫般的街巷,驶向苏州河畔预定的交接点——那里,一艘伪装成运煤船的小舢板在浓雾中静静等待。
当七十六号的特务们终于撬开扭曲的棺盖,疯狂地扒开裹尸布,里面只有一具因氰化物中毒而面目青紫、早已僵硬的日本商人尸体。那卷承载着苏南命运的胶卷,早已在棺内预设的暗格里,被提前注入的强效显影液彻底溶化、分解。那些用生命换来的文字与坐标,此刻已化作无形的信息流,随着苏州河无声的浊浪,漂向太湖,漂向它们需要抵达的地方。日本鬼子小队长犬养健,他失魂落魄地抚摸着空棺冰凉的铜环,指尖传来金属的寒意。远处,尖利的防空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城市的死寂。犬养健永远不会知道,就在此刻,在无锡郊外某个隐秘的山洞里,苏南国军的战士们正借着微弱的油灯光,根据几天前通过另一条绝密渠道传递的、早已深深刻入脑海的坐标记忆,紧张地挖掘布置着反坦克壕沟。记忆,成了最坚固的防线。
马飞飞蜷缩在法租界那间狭小公寓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表躺在掌心,指针清晰地指向十二点二十分。他望着窗外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霭,想起在棺木中,他曾无数次在心底默念,却终究未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那句话:“告诉苏州河,我们军统抗日力量,从未离开。”床头柜上,那枚边缘熔毁、带着焦痕的发卡,在昏暗中似乎仍残留着微弱的光泽。银饰内侧那道深刻的血痕,在特定的角度下,竟隐约构成了一组新的、只有他马飞飞能读懂的密码——这是小唐,用生命给他上的最后一课: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那些易逝的胶片上,而在每一个不屈的中国人心中,那永不磨灭、代代相传的坐标记忆里。
当第一缕孱弱的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雾霭,七十六号阴森的地下审讯室里,多了一个沉重的桐木盒子。盒盖被严丝合缝地钉死,里面灌满了剧毒的水银。盒盖内侧,用极细的刻刀,深深地刻着一行字:“雾影计划 终结于 昭和十七年十一月五日”。而在上海滩的殡葬行当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悄然流传开来:送葬的棺木,无论大小贵贱,入殓时,都必须在棺盖与棺身之间,留出一道细细的缝隙。老辈人说,那是为了让逝者的魂魄,能认得清回家的路,记得住这片土地的模样。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