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项核查组的调查,像一层无形的冰霜,覆盖在S省政坛的表面。温度骤降,许多原本顺畅的流程变得滞涩,一些需要省长签批或推动的重大项目,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迟滞。这并非核查组有意刁难,而是一种官场生态的微妙反应——在局势未明之前,观望和自保成了大多数人的本能选择。
秦宇轩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焦躁,每日依旧沉稳地主持工作会议,批阅文件,甚至按原计划出席了两个重要的经贸签约仪式。他深知,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任何的失态或急切,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他必须用绝对的镇定和如常的工作节奏,来对抗这弥漫在空气里的压力。
方文谦则如同潜行的猎手,在阴影中搜寻着线索。调查苏晓明和赵瑞龙、境外号码的关联,进展缓慢且充满风险。对方显然是此中老手,行事周密,几乎不留痕迹。然而,再精密的布局,也难免会有疏漏。
转机出现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上。方文谦在反复梳理苏晓明公司“新农汇”的银行流水时,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大不小的款项,在举报事件发生前一周,通过一个第三方支付平台,转入了一个境外线上博彩网站的账户。这笔钱的流向,与苏晓明平时的消费习惯大相径庭。
他立刻顺藤摸瓜,发现苏晓明在过去半年里,断断续续向这个网站及其关联账户转移了不少资金,初期是小额,后来金额逐渐增大,最近一两笔更是堪称巨额。所有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苏晓明深陷网络赌博的泥潭。
这个发现让方文谦脊背发凉。如果苏晓明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那么他被人利用,甚至主动寻求“快钱”渠道的动机,就变得清晰无比。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会铤而走险,连自己的亲姐夫都敢出卖——在赌徒扭曲的心理和巨大的债务压力下,理智和亲情早已被抛到脑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晓棠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她通过苏晓明的那个发小,几经周折,终于用一部未被监视的备用手机,联系上了如同惊弓之鸟的苏晓明。
电话里,苏晓明的声音充满了恐慌和疲惫,语无伦次。在苏晓棠带着哭音的反复追问和安抚下,他终于崩溃地承认,自己确实欠下了“还不清的债”,对方逼得很紧,他走投无路了。当苏晓棠试探着问及举报信和“京里来的朋友”时,苏晓明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变得警惕而激动:
“姐……你别问了!我不能说!说了我们就全完了!……他们……他们什么都知道……你和姐夫……还有爸妈……他们……”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这次短暂的通话,虽然没能获取直接证据,却印证了方文谦关于赌博的猜测,更重要的是,确认了苏晓明不仅是被利用,更可能受到了人身安全和家人安全的直接威胁。
“对方用的是‘我们全完了’,还提到了你和爸妈……”秦宇轩听完方文谦和苏晓棠的汇报,眼神冰冷如刀,“这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是裹挟着胁迫与控制。他们抓住了晓明的致命把柄(赌债),再用家人的安全进行恐吓,把他彻底绑上了战车。”
局势愈发清晰,也愈发凶险。对手不仅要用法律和舆论的武器打击他,还要从精神和情感上摧毁他的家庭。
“省长,我们现在掌握了苏晓明可能因赌债被胁迫的线索,是否可以向核查组适度透露?这能解释他的举报动机不纯。”方文谦建议道。
秦宇轩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这只是我们的侧面推测,缺乏直接证据。贸然提出,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说我们试图转移视线,混淆视听。而且,这会把晓明彻底推向对立面,断了他回头的路。”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双管齐下。第一,文谦,你集中力量,设法拿到苏晓明赌博及被逼债的确凿证据,尤其是他与逼债方,以及赵瑞龙之间可能存在联系的证据。这不仅是反击的弹药,也可能是救他命的护身符。”
“第二,”他看向眼睛红肿却努力保持坚强的苏晓棠,“晓棠,你要做好准备。接下来,可能会有更恶毒的攻击出现。他们可能会试图抹黑你,甚至编造一些关于我们家庭关系的流言蜚语。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一定要稳住,相信我。”
苏晓棠用力点头,握住丈夫的手:“我知道。这个家,我们一起扛过去。”
正如秦宇轩所料,暗处的攻击并未停歇。几天后,一些匿名的、精心剪辑过的“爆料”开始在某些隐秘的社交平台和海外网站上流传。内容影射苏晓棠利用“省长夫人”身份,干预某些文化项目的招标,并附上一些她出席正常文化活动时与项目负责人的合影,配以误导性的解读。更有甚者,开始散布关于秦宇轩夫妻关系不和、各有私生活的荒谬谣言。
这些低劣的伎俩,目的并非立刻扳倒秦宇轩,而是为了持续消耗他的声誉,在公众和上层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配合核查组的调查,形成立体式的围剿。
秦宇轩对此嗤之以鼻,严令身边人和宣传部门不得对此进行任何公开回应,避免落入对方炒热话题的陷阱。他只是在一次省文联的公开活动上,自然地与苏晓棠并肩出席,两人默契的互动和沉稳的气度,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应。
然而,真正的风暴眼,依旧在核查组内部。那位铁面无私的老纪委副组长再次找到了秦宇轩,这一次,他的神情更加凝重。
“秦宇轩同志,我们调取了近三年来,所有与你直系亲属,包括苏晓棠老师及其父母、弟弟苏晓明名下账户相关的大额资金流水记录。”老纪委开门见山,这是核查此类问题的标准程序,但每一次被如此审查,都意味着巨大的压力。
“目前,在苏晓棠老师及其父母名下,未发现与你职务行为有明确关联异常的资金流入。但是,在苏晓明的公司及个人账户,我们发现了多笔来自与省政府有合作关系的企业,或其关联公司的资金,名目是‘咨询费’、‘服务费’等。虽然单笔金额未必巨大,但累积起来颇为可观。而这几家企业,都在你主导推动的某些重点领域政策中受益。”
老纪委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秦宇轩脸上:“最关键的是,其中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在补充问询中,暗示他曾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听到你提及‘要多支持本地创新型电商平台发展’。他个人‘理解’,这或许包含了对其与‘新农汇’合作的默许。你怎么解释?”
这一刀,无比精准地刺向了最模糊,也最难辩驳的地带——领导的“暗示”。没有白纸黑字的批示,全凭个人理解和口耳相传,却往往能产生巨大的能量。
秦宇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需要给出的,不是辩解,而是能让组织采信的事实和逻辑。
“我郑重向组织说明如下,”秦宇轩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第一,我始终坚持‘亲’‘清’政商关系原则。我可能在公开会议或调研中,提及鼓励发展电商、支持本土创新企业的大方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我从未,也绝不会,针对某个特定企业,尤其是与我亲属有关的企业,进行任何形式的点名或暗示性支持。”
“第二,关于那几家企业的合作,我要求核查组调阅当时所有的会议纪要、政策文件。看看推动这些行业发展的政策,是否是普惠性的,是否符合程序和规定?‘新农汇’是否符合当时的准入标准?如果他们符合标准,正常中标,那么他们之间的商业合作,是市场行为。如果他们认为合作是出于‘压力’,请他们拿出具体的、我本人或我身边工作人员施加压力的证据,而不是某种模糊的‘感觉’。”
“第三,”秦宇轩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向老纪委,“我承认,在约束亲属方面,我存在失察之责。我对苏晓明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可能有的行为,警惕不足,管教不严。这一点,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批评和处理。但我以党性人格担保,我本人从未利用职权,为苏晓明及其公司谋取任何不正当利益。我也坚信,我的爱人苏晓棠同志,是清白的。”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不推诿自身应负的管教责任,却坚决守住了滥用职权这条底线。他没有纠缠于无法证伪的“暗示”,而是将焦点拉回到可核查的程序、文件和具体证据上。
老纪委仔细记录着,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但微微放缓的笔速,似乎表明他在认真权衡秦宇轩的陈述。
“你的态度和说明,我们会如实记录并研究。”老纪委合上笔记本,“另外,根据程序,我们可能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与苏晓棠老师进行一次正式谈话,了解相关情况。请你们做好准备。”
“我们随时配合。”秦宇轩平静地回答。
送走老纪委,秦宇轩知道,攻坚战才刚刚进入白热化。对方的“淬毒之箭”,箭箭都瞄准制度和人性的脆弱点。他不能仅仅防守,必须找到机会,斩断那只隐藏在幕后放箭的黑手。
他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方文谦的号码,声音低沉而决绝:
“文谦,证据链要加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