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心中念头飞转。自己回到殷商的消息,果然已经走漏了。
是吕越那边有意无意地散播?还是昏迷的陆亚被送回占氏后引起的连锁反应?亦或是莘礼那边虽未表态,却已将她的行踪作为某种信息传递了出去?
她无意深究。在这殷都,想要完全隐匿行踪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她主动接触了莘礼和公子受之后。既然鬼芈的父亲点名要见她,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虚,不如去看看这位神秘人物究竟意欲何为。
“既然如此,便有劳夫人带路了。”
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应一个寻常的邀约。
鬼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她没有走向殷都核心的繁华区域,也没有去往任何已知的贵族府邸,而是带着永宁穿行在更加偏僻、甚至有些破败的巷道里,最终来到一处看似是废弃院子的后门。
推门而入,里面却别有洞天。虽然陈设简朴,但打扫得十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北方草原的草药与皮革混合的气味。光线从高处的气窗透入,照亮了端坐在一张虎皮垫子上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者,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干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鬼方传统服饰,上面用彩线绣着狰狞的兽纹。他的头发已然花白,在脑后结成了鬼方人特有的发辫,脸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不像寻常老者那般浑浊,反而如同鹰隼般锐利、深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却自然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历经沧桑的老练与压迫感。
他便是鬼芈的父亲,鬼方部族如今的实际掌控者也就是东伯侯,名字已少有人提及,外人多尊称一声“鬼侯”。
永宁对鬼方并非一无所知。这个来自草原的强悍部族,曾在数十年前与殷商爆发过激烈战争,最终战败臣服,成为殷商的附属方国之一。但他们的归附从来不是心甘情愿,骨子里依然保留着狼一般的野性与骄傲。
将女儿鬼芈嫁给公子受,绝非简单的联姻。
公子受勇武善战,在军中威望甚高,且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鬼侯此举,显然是看中了公子受的潜力,意图通过联姻,将鬼方的利益与殷商未来可能的君主捆绑在一起,为重振鬼方铺路。这是一个典型的、充满风险的政治投资,也彰显了鬼侯深远的算计和勃勃的野心。
他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安分的附属国首领。他想要恢复鬼方昔日的荣光,至少,要在殷商这个庞然大物的体系中,为鬼方争取到更多的自主权、资源和地位。为此,他可以将最美丽的女儿作为棋子,可以隐忍数十年,可以在暗处编织属于自己的网络。
永宁的到来,无疑被他视为一个可能影响意外的“变量”。
鬼芈将永宁引入后,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垂首而立,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背景板。
鬼侯那鹰隼般的目光落在永宁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着,没有立刻开口。那目光并不友好,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室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只有角落里一个小火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鬼侯才用他那沙哑而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商言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永宁贞人……或者说……‘天命大巫’。”
他直接点破了永宁的身份,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老夫听闻,尔在周原,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能引得万民归心,甚至……展现神迹?”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如今又在这敏感之时,悄然返回殷商。先见莘礼,再访公子受……贞人所图,看来不小。”
他没有询问,而是直接陈述,表明他对永宁的行踪了如指掌,也点明了他找她来的原因——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认为她的行动,可能与他鬼方的利益相关。
永宁迎着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心中凛然。这位鬼侯,果然如她所料,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他老辣、隐忍,野心勃勃,且拥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与他打交道,必须万分谨慎。
“鬼侯消息灵通。”
她不卑不亢地回应,既未承认也未否认他的说法:“永宁此行,不过是处理一些私事,顺便……看看故人而已。”
“哦?私事?故人?”
鬼侯嘴角扯出一抹没有什么笑意的弧度,干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下的虎皮:“能让贞人视为‘故人’的,恐怕都不是寻常人物吧?比如……吾那不成器的女婿?”
他将话题引向了公子受,目光紧紧锁定永宁,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永宁心中明了,这才是鬼侯真正关心的问题。他想知道她对公子受的态度,以及她是否会影响公子受的决策,进而影响他鬼方的投资。
“公上心性豁达,自有主张。”
她避重就轻:“永宁人微言轻,岂能影响公上决断。”
鬼侯盯着她,半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与威胁。
“贞人,这殷商的天,就要变了。大王时日无多,太子未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是机遇,也是凶险。一个人行走,难免势单力薄。有些路,若能有志同道合者并肩,或许会好走许多。”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鹰隼般的目光仿佛要钉入永宁的灵魂:“鬼方虽偏居一隅,但也有些力量,有些……外人不知的渠道。贞人若有所需,或想在这变局中,为自己,或是为……周原,谋得一席安稳之地,或许……可以谈谈。”
他亮出了部分底牌。
他看中了永宁可能拥有的“能力”和影响力,想要将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力量,也拉入他的棋局之中,作为他重振鬼方野心的又一块拼图。
永宁看着眼前这位深谙权谋、野心勃勃的老者,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刚刚开始。她需要判断,与虎谋皮,究竟能带来多大的收益,又需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鬼芈那始终化不开的忧愁,是否也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