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从大西洋吹来的、裹挟着咸腥水汽的晚风,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并非在看那片正在天际线翻涌的乌云,而是在看它投射在玻璃幕墙上的扭曲倒影。
世界在这片弧形玻璃中被拉伸、折叠,变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抽象画,正如他六眼所见的、远在东京那场无声的风暴。
夜色下的咒术高专,家属等候区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
清洁工田中信一推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清洁车,像一个无害的幽灵,慢吞吞地擦拭着一排排冰冷的塑料座椅。
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慢,每一次弯腰,手掌都会在座椅的缝隙或椅背下方停留几秒。
没有人留意到,他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下,藏着一沓小小的、印刷精美的贴纸。
贴纸的画面是佐藤光用尽心力绘制的:一个年幼的孩子,紧紧抱着一张父亲的黑白遗像,泪珠滚落在相框上,将父亲的面容折射成一个模糊的crow符号。
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伤。
但真正的杀招,藏在更深处。
佐藤光在印刷的油墨里掺入了特制的温感变色材料。
当一张贴纸被焦虑的家属无意识地用手掌捂住,体温持续超过三分钟,那滴泪珠下方便会浮现出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呓语般的小字:“你记得他第一次喊你妈妈吗?”
神代薰可以篡改行为,可以植入命令,但记忆,尤其是情感最浓烈的记忆,如同深海的暗流,无法被轻易抽干。
佐藤光的数据病毒,攻击的正是这最柔软、最无法防御的内核。
每张贴纸的背面,她还涂上了一层微量的静电吸附粒子。
当家属离开,这些粒子会带着记忆的“病毒”附着在他们的衣物纤维上,随着他们的走动,散播到这栋大楼的每一个角落,不可逆转。
与此同时,免疫检测中心的无菌实验室内,仓田明弘的眼中布满血丝。
他面前的精密仪器屏幕上,N8驯化剂的活性载体结构正以三维模型的形式缓缓旋转。
在进行第十七次模拟共振测试时,一个惊悚的结果跳了出来。
这种活性载体在特定的生物电频率下,会与crow的几何结构产生完美共振,形成一道精准的“能量墙”,恰好阻断在大脑杏仁核与海马体之间。
那条路径,在神经学上被称为“情感记忆提取路径”。
仓田明弘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不是治疗,不是预防,甚至不是洗脑。
这是一场系统性的、外科手术般精准的情感剥离手术。
神代薰正在试图创造一个没有大悲大喜,只有绝对理性的“新人类”。
他踉跄地冲出实验室,撞开神代薰办公室的门。
室内香薰的气味优雅而冰冷,神代薰正端坐在办公桌后,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仓田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那不是药!那是……那是对灵魂的阉割!如果连失去至亲的痛苦都能被消除,那爱还剩下什么意义?”
神代薰放下手中的钢笔,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
“仓田君,你还不明白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痛苦是仇恨的根源,而仇恨是战争的土壤。当人类不再因失去而痛哭,这个世界便再也不会有战争。我是在赐予他们永恒的安宁。”
这番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仓田明弘浑身发冷。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疯狂的“善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踉跄地退出办公室,失魂落魄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泼向自己的脸。
当他抬起头,看向镜子时,他愣住了。
镜中的自己,手掌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用皮肤纹理构成的“逃”字。
那是昏迷中无意识写下的痕迹,是潜意识最后的呐喊。
这一次,他没有惊慌地擦掉它。
他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记号笔,一笔一划,郑重地将那个“逃”字加深、描摹,直到它像一个烙印,深深刻在掌心。
另一边,长谷川爱梨的举报行动失败了。
她带着那张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实验室照片,还没走出医疗部大楼,就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拦下。
她被告知需要接受紧急的“心理疏导”,并被强制带往隔离观察室。
在路过一间重症监护病房时,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了那个让她心头一紧的身影。
伏黑惠正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
一个疯狂的念头驱使着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病房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系鞋带的吗?”
病床边的少年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他的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地、笨拙地做出一个交叉、穿过的系结动作。
“你在胡说什么!”旁边的护士立刻厉声呵斥,并拉上了观察窗的帘子。
但长谷川爱梨笑了。
她知道,那颗火种已经落下。
在被押进隔离室前的瞬间,她猛地撕下自己护士服的一角袖口,用指甲蘸着伤口的血,飞快地在布条上画下一个crow符号,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交叉,旁边再画了一把剪刀。
她用尽全力,将这块布条揉成一团,塞进了走廊天花板的通风口栅格里。
“净化协议”最终阶段的警报,在次日清晨响彻整座高专。
神代薰的声音通过全域广播系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请所有核心术师及登记在册的直系亲属,于今日九时前,前往体检中心,完成最后的强化疗程。请相信,这不是剥夺,而是赐予。我们将共同迎接一个没有痛苦、只有安宁的新世界。”
她站在中央控制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广场上陆续聚集的人群,脸上是圣母般的光辉。
她满意地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准备启动背景音乐系统,播放她精心挑选的安抚性乐曲。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整栋大楼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两长、三短、两长、三短……是国际通用的SoS求救光码!
西村葵成功黑入了备用电力系统!
紧接着,背景音乐系统并未播放预设的古典乐,而是自动响起了一段清脆的童声合唱。
旋律天真烂漫,歌词却是毫无意义的数字和音节。
但在这纯净的旋律之下,隐藏着一组经过精密计算的、与crow寄生频率完全相反的反向谐波。
“啊——!”
广场上,一名术师率先抱住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紧接着,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十余名精神较为敏感的术师同时发出了惨叫。
“这声音……它在响……不对!”其中一人面目狰狞地怒吼,“它不像在响,它像……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我的记忆!”
废弃的地铁安全舱内,佐藤光脸色惨白如纸,鼻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速写本上,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将自己全部的咒力和精神力,孤注一掷地发动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强的一次“异感投射”。
她投射的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
她将昨夜在脑中重组的、那个关于“父亲为孩子系鞋带”的触觉记忆——那份粗糙的、温暖的、笨拙却充满爱意的触感,转化为一股无形的气流波动,通过田中信一事先破坏的防火阀门,精准地送入了人满为患的体检大厅的中央空调系统中。
那股气流无声地拂过每一个人的皮肤。
大厅里,一名正被护士按着手臂、准备接受注射的少年突然浑身一颤。
他猛地甩开护士,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我爸爸……我爸爸被咒灵杀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把鞋带系紧,不然会摔跤’……”
他的哭声像一颗引爆的炸弹,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早已被贴纸和反向谐波搅动起来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一个又一个家属和术师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痛苦、挣扎与怀疑。
骚动如同瘟疫般蔓延。
而在大厅最高处的监控死角,清洁工田中信一默默地走到墙边,打开一个伪装成电源箱的检修口,找到了那只负责监控全场的机械乌鸦的主电源线。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其拔下。
清脆的断电声,淹没在鼎沸的人潮中。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国际机场。
五条悟戴上了墨镜,隔绝了周围嘈杂的人群。
他身后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上,一行信息悄然亮起。
【东京——即将登机】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轻声说道:
“现在,轮到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