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主持人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着晨间新闻,那声音本是佐藤光用来混淆网络数据痕迹的背景白噪音。
然而,几个关键词像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精神屏障。
“文化安全部……‘清道夫’专项行动……异常预知符号……民间出版物……”
佐藤光猛地站直了身体,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她冲到笔记本电脑前,屏幕上,新闻直播画面恰好切换到一处书店的后院。
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像一只贪婪的橙色巨兽,吞噬着一摞摞被收缴的书籍。
镜头拉近,一个特写给到了烈焰顶端的一本同人志——封面上,少女在深夜的电车里惊恐回望,车窗外是扭曲的黑影。
那是她的《午夜电车》分镜稿。
火光映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烧灼着她的视网膜。
她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按住胸前的口袋。
那里藏着她最后一本尚未出版、纯手绘的速写本,纸页的边缘已经被她逃亡路上的冷汗浸得微微发软。
“他们不是在清理隐患……”她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是在……抹除见证。”
怒火,一种冰冷刺骨的怒火,瞬间压过了连日来的疲惫与虚弱。
她立刻坐下,试图连夜整理自己所有旧作的电子备份。
这些是她最后的武器,是所有悲剧的底片。
然而,现实比火焰更加无情。
“账户已被冻结。”
“云端访问权限永久吊销。”
她插上自己视若珍宝的离线硬盘,那里面有她最完整的原始稿件。
硬盘刚一通电,指示灯只闪烁了一瞬,便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哒”声,一股焦糊味逸散出来。
相马和也的技术组,那些总监部麾下的数据幽灵,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连这最后的物理退路都变成了陷阱。
彻底的、系统性的清除。连同记忆一起。
佐藤光瘫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那块报废的硬盘。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几秒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如果无法保存,那就让它重生。
如果一份档案可以被销毁,那一千份呢?
一万份呢?
她抓过手边的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用尽全力画下一张征集令的草图。
画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空白画框,里面只写着一行字:“你记得哪一格?”下方,是五个被刻意模糊处理的剪影:一截倾斜的地铁车厢、一把雨中飘落的红伞、一团爆开的烟火、一个从高楼坠落的人形、以及一片摇曳的灯火。
她将这张图用手机拍下,经过多重加密,上传到了一个名为“静帧网”的、她自己搭建的匿名测试端口。
在图片的附言里,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如果遗忘是命令,那就让我们一起违命。”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引来高专的追踪或是总监部的围剿。
然而,在第二天傍晚,当暮色将天空染成一片灰紫色时,第一份回应悄然抵达。
不是通过网络,而是一封寄到她预设的、废弃邮局信箱里的平信。
信封里是一张A4纸的复印件。
上面,有人用最朴拙的铅笔线条,仔细地重绘了便利店门口货车失控冲来的场景。
画面粗糙,透视笨拙,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细节。
在画纸的右下角,一排娟秀的字迹写着:“那天我正准备给孙子买他最喜欢的果汁,是他先看到,大喊‘奶奶快躲’……我想记住他当时看我的眼神。”
落款是,山?麻美。
佐藤光盯着那稚嫩的线条看了很久,目光最终落在了画面中那个小男孩手中紧紧攥着的果汁盒上。
那是一个橙黄色的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卡通兔子。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个细节,橙黄色的兔子果汁盒,只存在于她从未公开过的原始分镜设定里。
公开发布的预警漫画中,她为了赶时间,将那个盒子画成了一个简单的色块。
她以为自己在收集残缺的记忆碎片,但她错了。
这些被拯救的普通人,他们的记忆,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主动还原着预言,甚至……补全了她自己因仓促而遗漏的信息。
记忆,正在成为预言本身。
与此同时,咒术高专,中央监控室。
五条悟指尖轻点,调阅着“静帧网”的后台流量日志。
数百个经过伪装的Ip地址,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如同受到感召的鱼群,集中访问了同一个加密节点。
他毫不费力地破译了端口,屏幕上,一张张笔触各异、内容却惊人相似的手绘画作,如同雪花般浮现。
他看到了便利店前的货车,看到了地铁站台拥挤的人潮,看到了音乐节上摇摇欲坠的脚手架。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五条先生,”身旁的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神色紧张地请示,“大量来源不明的、疑似与预言事件相关的图像正在汇集,是否需要立刻上报,并对‘静帧网’服务器进行定位和封锁?”
五条悟的目光从那些画作上移开,轻轻摇头。
“这些不是情报泄露,”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是证词。”
他拿起一份关于“异常信息源追查”的审批文件,用笔划去了目标人物一栏里“佐藤光”三个字,将其替换为“未知创作者群体”。
随后,在备注栏里,他写下了一行字:
“销毁清单需重新评估——有些火种,生来就在灰烬里。”
深夜,废弃印刷厂。
佐藤光将首批收到的十幅民众手绘稿仔细扫描归档,像拼接一幅巨大的壁画般,在电脑上将它们组合在一起。
她启动了投影仪,让这幅由陌生人的记忆构成的“创世图景”,缓缓流转在斑驳的水泥墙上。
就在此刻,整栋厂房的备用照明系统,再次齐齐闪烁。
两长,一短。
是“G”。前进。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远处,一个社区活动中心楼顶的路灯,竟也以完全同步的频率明灭了一下,像一句无声的问候。
几秒后,她那支仅用于接收特定信号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条信息。
发信人是木村纱织。
信息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高专某个礼堂的灯光控制台,台面上贴着一张小小的黄色便签。
便签上画着一个简笔画的灯泡,旁边写着三个字:
“我也记得。”
佐藤光看着那张照片,眼眶一阵发热。
她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暖意,驱散了厂房里的阴冷。
然而,笑意还未从她嘴角完全散去,眼前的世界骤然凝固。
时间、光线、空气中的尘埃,一切都停滞了。
第七次现实停滞,毫无预兆地降临。
在这绝对静止的三秒里,她的意识被抽离出来,飘向高空。
她看见了,看见无数模糊的人影,站在自家的窗边、寂静的街头、空旷的天台上。
他们手中没有提灯,却都举着一张张薄薄的纸片——那些他们亲手画下的、关于幸存的记忆。
纸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汇聚成一片沉默而倔强的星海。
一场无声的、以记忆为名的巡夜。
三秒结束,现实的枷锁重新扣上。
佐藤光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温热的血咳在了手心。
她擦掉血迹,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拿起笔,在那本记录着【萤火效应】的速写本上,用力写下新的指令:
【启动“记忆拼贴”计划。目标:百人百画。】
就在她为此焦灼之际,那支沉寂许久的一次性手机再次震动。
一个陌生的、经过三重加密的号码,发来一条简短到极致的信息:
“他们烧纸,却烧不掉回响。有些地方,生来就由回响构成。”
信息的末尾,附带了一个无法被地图软件识别的、由建筑轴线和管道编号组成的加密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