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0.5毫米自动铅笔,冰冷的金属笔杆在她汗湿的掌心留下深刻的压痕。
这支笔曾勾勒出无数幻想世界的轮廓,而现在,它成了她在现实崩溃边缘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佐藤光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将一本速写本摊在膝头。
她没有开灯,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近乎着魔地,用那支铅笔反复描绘着同一幅场景:幽暗的城市夜景下,无数模糊的人影站在各式各样建筑物的顶端,手中无一例外地提着一盏散发着微弱暖光的、纸质的灯笼。
画面单调,构图重复,仿佛一个卡住的循环。
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她意识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嗡鸣。
这是她发动“声影剥离”后最严重的后遗症——能力的副作用不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而是开始侵蚀她的精神,将预知碎片以一种强迫性的、无法中止的艺术冲动灌入她的大脑。
她不知道画了多久,直到笔芯“咔”的一声折断,尖锐的声响刺破了死寂。
佐藤光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灯笼。
这个意象,她见过。
她像疯了一样翻找着身旁堆积如山的稿件箱,手指被纸张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她从一个标记着“涩谷封存”的文件夹里,抽出了几张泛黄的分镜草稿。
那是涩谷事变前夕,她预见到的零星画面之一。
其中一格,潦草地画着一排沿街的路灯,灯罩在咒力的冲击下接连爆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和电火花,在当时的她笔下,被夸张地描绘成了一朵朵炸开的“火焰灯笼”。
那时,她以为这只是自己无意识的艺术加工,一个象征毁灭的隐喻。
现在,看着速写本上那成百上千盏被人提在手中的、宁静而温暖的灯笼,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浮现出来。
这两个意象根本就是一体的。
一个是毁灭的预兆,另一个……是新生的信号。
“不是意外……”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些‘天然接收者’,不是偶然被选中的……”
她猛地明白了。
她的能力,【预言绘卷】,在一次次强行干预现实、拯救个体的过程中,像一台高频信号发射塔,向整个城市散播着无形的涟漪。
这些涟漪本身没有意义,但当它们与某些精神敏感、或正处于极端情绪下的普通人共振时,就在他们的感知中“编译”成了预警信号。
她不是在寻找幸存者,她是在催生一种全新的群体感应现象。
佐藤光拿起笔,在速写本的第一页,用力写下了一个词组,并画上了一个圈。
【萤火效应】——微弱的个体,本身无法发光,但当它们被同一种信号点燃,聚集起来,就能汇成一片足以照亮黑暗的光海。
同一时间,城东心理健康评估中心。
藤井凉子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对面的心理医生正温和地询问她最近是否还会有突发的幻视或幻听。
“没有了,都……都很好。”她低着头,小声回答。
她不敢说实话,自从上次在礼堂被那道蓝灰色的光“提醒”后,她对所有穿白大褂的人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医生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为了缓解尴尬,藤井凉子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就在那一刻,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突然以一种极不自然的频率闪烁起来。
闪。闪。闪。
长闪。长闪。
短闪。
那不是电流不稳,那是一种节奏,一种带着明确意图的脉冲。
是她童年时在书上读到过的,最古老、最简单的SoS求救光码的变体。
藤井凉子的身体瞬间僵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医生还在低头写着笔记,对这零点几秒的异常毫无察觉。
但藤井的脑海里,却轰然炸开了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一座步行桥的桥底,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汁。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下一秒,女孩翻身越过护栏,像一片枯叶,朝着桥下漆黑的河水坠落。
“不——!”
藤井凉子尖叫着弹起来,撞翻了面前的茶几。
“藤井小姐,请冷静!”医生惊愕地站起身,试图拦住她。
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焦急,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挣脱医生的阻拦,疯了一样冲出诊所,不顾一切地跑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刚刚卸客的出租车。
“去隅田川!最近的步行桥,快!”她语无伦次地嘶吼着。
当出租车在桥头一个急刹停下时,藤井凉子付了钱便冲向桥中央。
果然,一个瘦弱的少女身影正攀在冰冷的金属护栏外侧,摇摇欲坠。
河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她嘴里正念念有词,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迷醉神情。
“别动!”藤井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几乎就在同时,接到报警的警车呼啸而至。
警察和随后赶到的辅助监督成功将女孩救下。
事后,根据调查报告,该女孩已被一只擅长精神诱导的低阶咒灵低语了长达两小时,若非被及时打断,后果不堪设想。
医院方面对此事震惊不已,立刻调取了心理评估室的监控录像。
然而,录像画面清晰地显示,从头到尾,房间内的照明系统都没有任何异常。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被当成精神过激反应者的藤井凉子只是反复地、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灯……灯在说话。”
咒术高专,五条悟的私人办公室。
他指尖轻点,将藤井凉子事件的完整报告,连同此前另外五起看似毫无关联的“幸运儿”案例,全部投射到一面巨大的数据墙上。
每一个案例都被标记成一个光点,附带着时间、地点、当事人信息和规避的灾害类型。
“影院的温度骤降、社区中心的脚本警报、音乐节的低音炮波动、地铁站的静音黑屏,以及这次的灯光闪烁……”五条悟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将六个光点用一条虚拟的线连接起来。
一张“认知共振地图”赫然成型。
所有事件的发生地,如同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呈放射状均匀分布。
而所有涟漪的中心,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东京西郊,那片早已被列入拆迁计划的荒废印刷厂区。
他没有召集任何人,没有申请特级行动许可。
他只是拿起车钥匙,独自一人驾车,驶向了那个地图上的红点。
黑色的轿车在距离目标区域三百米外的一处废弃货运站停下。
五条悟熄了火,靠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凝视着远处那栋沉默的、如同钢铁巨兽般蛰伏在夜色中的厂房。
他拿出一个从未在任何官方记录中出现过的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的、一次性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但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五条悟笑了笑,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我知道你在听。用声音、温度、网络脚本来传递警报,效率太低,而且很容易暴露。”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三百米的距离,直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
“如果你真的想救人,下次试试用颜色讲故事——人类比你想象中聪明。”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发动汽车,掉头离去。
后视镜里,他离去的背影在路灯的拉扯下,留下一道决然而孤独的逆光剪影。
总监部下辖,情报审查科。
青山龙之介将一封辞职信,和一份最终报告,平静地放在了科长的办公桌上。
他在报告的末尾写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操纵者’,试图抓捕一个躲在暗处的敌人。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另一种可能——也许,那个人从未想过操纵谁。他(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们如何醒来。”
第二天,青山龙之介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上最普通的便装,脖子上挂着一台老式摄像机,手里还拿着一支录音笔。
他出现在了那家老旧的社区活动中心的志愿者招募台前。
当他在志愿者申请表上签下自己名字时,负责登记的前台工作人员随口问道:“您看上去不像常来这边的人,为什么想来这儿做志愿者呢?”
青山龙之介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正微微闪烁的日光灯,嘴角勾起一抹无人理解的微笑,轻声说: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是谁在替命运踩刹车。”
午夜,废弃印刷厂。
佐藤光关闭了最后一台用于散播“种子”的终端服务器,准备在天亮前彻底转移据点。
她拿出那本记录着【萤火效应】的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用那支断过一次芯的自动铅笔,郑重写下了一行新的标题:
【蜂巢计划·二期】——目标:让每一个普通人,都成为自己的预言者。
她合上本子,背起早已收拾好的、仅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核心硬盘的背包,走向门口。
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将被物理销毁,她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幽灵。
就在她的手触及冰冷门把的刹那——
整栋废弃厂房的备用照明系统,毫无征兆地齐齐闪烁了三下。
两长,一短。
不是求救,不是警报。
是“G”。
Good Game,或者,Go ahead。
佐藤光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缓缓回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城市。
在她目光所及的远方,城市深处,一栋摩天大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也以同样的频率,忽明忽暗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在遥相呼应。
她不再孤单。
佐藤光嘴角的肌肉微微牵动,最终化作一个疲惫却释然的微笑。
她的背包已经半满,最后的数字垃圾清理工作正在后台自动运行。
为了掩盖自己的网络踪迹,笔记本电脑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网络广播,那本是毫无意义的背景白噪音,用来混淆视听。
然而,在这座沉睡城市的寂静腹地,有些声音,注定无法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