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泼,仿佛也浇灭了屋中令人窒息的气氛。
奉平长公主见到永安侯出面,心稳了稳,她走到门边,难得主动出声问候。
“侯爷怎么来了?”
郁广邰看着她发白的面色,眉心川字纹愈发深刻了。
他沉声道:“听说儿子儿媳都来长公主的院子用膳,本侯怎么能缺席这顿团圆饭。”
说罢,便大步走进屋中。
宋承漪佩服侯爷说场面话的本事。
眼看两伙人都要打起来了,还能硬要说是团圆饭。
郁广邰在饭桌边坐下,脸色严肃地道:“今日陛下传我到了宫中,说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永安侯故意卖关子,屋中三人,只有奉平长公主极为买账,她的目光在他话落后便投了过去。
皇兄已经多年未曾私下召见过郁广邰,不知会是何事?
郁攸迟根本不想搭理,袍袖一动,反手牵住宋承漪的手,拉着人往外走。
永安侯皱了皱眉,心中暗骂一句这混小子,高声道:“这可是件大事!你就不想知道皇上同我说了什么?”
宋承漪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想知道。
文睿帝在此时召见永安侯,定是能搅动朝堂风云的大事。
郁攸迟感受右手一滞,他随着宋承漪的脚步渐而停下,回头道:“皇上终于想起你这匹老骥来了?”
郁广邰挑眉,表情有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道:“老骥思千里,别瞧不起老马。”
几人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郁攸迟收起了寒芒,奉平长公主也不再气势凌人,但那涌动的暗流仍旧不止,永安侯不说话也是表情肃正。
婢女们小心地上菜,但是都不敢往他们三位的面前摆。
宋承漪桌前倒是堆了十几道色香味美的精致菜肴。
郁攸迟也不管其余两人面色如何,抬手就给宋承漪布菜。
这桌菜是郝嬷嬷着人去准备的,安排的都是些吃起来复杂,很难伺候的菜色,海鱼虾蟹之类的分外齐全。
都是平素宋承漪自己吃都会觉得动手麻烦的菜。
但这些鱼刺虾蟹壳子,落在郁攸迟手中极为听话,很快就露出了白嫩细滑的肉。
宋承漪也不客气,与长公主周旋了这么久,她早就饿了,吃些月华庭的菜填填肚子正合适。
郁广邰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郁攸迟开口,耐不住脾气问道:“边关起了乱子,你可知道?”
郁攸迟像是没听到般,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道:“添紫苏姜茶来。”婢女赶忙退出去煮茶。
郁广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瞧你这样子便是知道了,那你可知道陛下有何旨意降下?”
郁攸迟将蟹钳中白净的肉挑出来,搁在宋承漪面前的青玉盘中,这才终于舍得分神看永安侯一眼。
他语气平静无波地道:“老骥要出栏了。”
郁广邰被气得鼻孔撑大,却无法反驳,这话虽然难听,但真被他料中了。
边关战乱又要再起,东离武将本就不多,堪用的又有打仗经验的更是凤毛麟角。
镇国公霍啸年事已高,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先不说身体能不能扛得住。
最为要紧的是,镇国公若是离开了盛都,全城都会知道边境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民心定会摇晃。
是以,文睿帝想起了曾在战场上有杀神之名的他。
郁广邰靠坐在椅上,一脸深沉地道:“不过,本侯还未做好决定,去或者不去。”
奉平长公主即刻接话,问道:“侯爷为何不去?”
郁广邰嘴角的胡子耷拉下来,皱眉道:“长公主可知这一战的危险程度?”
他严肃地道:“北厥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北厥,新一任北厥王就是那阴曹沟里吃腐肉的秃鹫,阴险无比,看准了时机一定会对东离下死口。”
事关军情,他不能与之说太多,但希望对方能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奉平长公主陷入沉思。
老北厥王虽也不安分,但最起码是像雄鹰一样的男人,北厥新王却极为阴狠狡诈,鲜少有能得罪了他,还能全身而退之人。
但纵使北厥王难对付,永安侯也不该打退堂鼓才是。
长公主再抬头,就对上永安侯的一双精锐含着异样闪光的眼。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游说。
“既然东离如此危险,侯爷就更该挺身而出,为东离,为皇上一战。”
郁广邰眼中的光渐渐消散,他撇开眼,看向面前这道豉油蒸鱼,蒸得发白的死鱼眼。
他板着脸道:“兹事体大,不止关乎本侯的性命,还关乎本侯手下千千万万的将士们,还有边境四城的百姓们的安危,不能轻易决断。”
对座有人利落地替他决定。
“那就不去,让有能者居之。”语气颇为漫不经心。
郁广邰剜了郁攸迟一眼,没好气地道:“问你话的时候,你不答,没同你说之时,倒上赶着来搭茬。”
“正好得闲了而已。”
郁攸迟拿起巾帕净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身边女子弯着脖颈,面前的盘子已经堆叠了好几层,埋头苦吃,像是对他们的话题毫不在意的模样。
永安侯不再说话,目光直直地落在那道鱼上,却一直没等来身边人有嘘寒问暖的话,或是体贴的动作。
他起筷,夹了一块鱼肉。
奉平长公主心中焦急,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皇兄找上了永安侯,定是没法子了。
当初,她下嫁于郁广邰,盛都权贵都看得明白,就是所图他手中的兵权,收回兵权。
至此后,文睿帝手中大权强盛了三分,有了与崔氏一族对抗的资本,但代价便是折断了郁广邰的羽翼。
这么多年过去,朝中没有堪用之人,皇帝便又将郁广邰使唤出来,奉平长公主也自知脸上无光。
这顿饭,宋承漪吃得是有滋有味,还顺带着听到了一手的边关情报。
见她将碗中的姜茶饮尽,郁攸迟侧眸问:“吃好了?”
宋承漪点点头。
郁攸迟站起身,望着坐在一处貌合神离的夫妻两人。
他神色冷清地道:“今日的帐,我们改日再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