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心事重重抚摸着撬刀,一个不留神,被刀尖划破了指尖,鲜血立即渗了出来,她亦不管不顾,任由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刀尖上。
“阿姐。”小饭勺惊叫着,拿着绷带上来为苏绣包扎伤口。
“阿姐昨日去过药王谷回来,便是这般心事重重?是有什么不顺心,还是段掌门不肯再为阿姐出谋划策了?”小饭勺问道。
“阿锦要来。”苏绣闷闷地说道。
“何时?”小饭勺有些吃惊。
苏绣摇了摇头,“只是段远之的猜测而已。他这个人看事极准,要么不说,既说了,便是九成九的事。”
“那不还有一成不准吗?”小饭勺宽慰苏绣道。
“但愿吧。”苏绣存了一点侥幸,随即问道,“今日,喂过了吗?”
“喂过了,是个干巴老头,瘦不拉几的,可能不够。”小饭勺说道。
“瘦就瘦一点,填不饱肚子但也不至于饿着它,就让它将就着吧。”
“阿姐,流浪汉都是饿得皮包骨的,根本不够填肚子啊。不如我们……”
“不行,想都别想!”苏绣断然说道。
“我说过多少次了,必须是流浪汉,且必须是外乡的,在漕江无亲无故,丢了也没人找,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否则,后患无穷。”
“知道了。”小饭勺嘟着嘴。
苏绣想起段远之关于白发娘娘的问话,知道他对她已经起了疑心,于是又吩咐小饭勺道,“带食材的时候,千万千万要小心,不要留任何破绽。”
“阿姐,你都吩咐八百遍啦,我会小心的。”
“还有,喂过食材,再给它多喂一些无义草的种子,让它多睡,别哼哼叫唤,叫人听到起疑心。”
“阿姐放心,我都记着呢,每回喂过食材之后,就把无义草的种子撒在血上,它舔干净血之后睡得可香啦。苏络哥哥说他睡着了还真叫人怜爱,象个刚出生的孩子似的。”小饭勺笑道。
苏绣于瞬间变了面色。
“谁让你把窫窳的事告诉苏络的?还带他去看?我说过,此事只有你我与君无虞三个人知道,不得向其他任何人透露半分,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我……”小饭勺小声道,“我寻思苏络哥哥也不是外人……”
“你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我看,留你不得了。”苏绣厉色沉声。
“阿姐开恩,小饭勺再也不敢了。”
小饭勺扑通一声跪倒于地,朝着苏绣又磕头又撒娇,拉着苏绣的手使劲摇晃。
“小饭勺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阿姐,你就原谅小饭勺这一回嘛。”
“好了好了,就你会撒娇。”
看着小饭勺讨好卖乖的样子,苏绣的脸再也绷不住了。
见苏绣不再责备,小饭勺起身乖巧地拉着苏绣的手,笑问,“阿姐这般心神不宁,还是为了云中锦要来漕江的事?”
苏绣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还是进京一趟,探探虚实的好。”
……
在药王谷,她并没有对段远之说实话,所隐瞒的,除了窫窳之外,便是云中锦。
实际上,这六年间,她为了笼络朝中高官,曾多次亲自领着小饭勺上京去走动,也见过几次云中锦,只是,从来都是悄悄来去,并未让云中锦知道。
每每办完了正事,她总会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云中锦出入刑部衙司,有时风风火火,有时又是心事重重,但步履从来都是坚定的。
她看着云中锦埋头查阅卷宗,为案子据理力争,及至一举破获冒死舞弊案,一口气薅掉了九颗人头。
她也看着云中锦被贬到街头,风里来雨里去地奉旨擒贼,整三年擒不满百贼。
有一回,她领着小饭勺刚刚踏入城门,便看到云中锦对一个惯盗穷追不舍,差一点与她撞了个正着,好在她反应迅速,拉着小饭勺避开了。
只是云中锦似有觉察,突然慢下脚步看了一眼城门,又接着惯盗去了。
那惯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又有一些拳脚,云中锦与之苦苦缠斗至体力不支,几番吃瘪被狠狠地摔出去,又挣扎着重新站起,非将惯盗缉拿归案不可。
当其时,她很想伸出援手,但还是抑制住了想立刻冲上前去拉云中锦一把的冲动,默默看着云中锦在泥泞之中摸爬滚打。
当云中锦最终擒住了惯盗的时候,她的脸上笑得比云中锦还要灿烂。
“女英雄,你这又何必?你将我送进牢里,又分不得一毫一厘,被我打伤还得自己个花银子找大夫疗伤,倒不如放了我,我把偷的珠宝分你一半,如何?”
那惯盗与云中锦商量道。
云中锦摇头,“我捉了你,全部贼赃都能物归原主,为何只要一半?”
“一半都是你的,不需要物归原主呀。”惯盗笑道。
“那不成,我不是原主,怎能占一半?”云中锦道。
“你这傻女人,是不是原主有什么要紧的?有了这些珠宝,便可以逍遥自在大半辈子了,好过每日在街头巷尾巡视当差吧?”
“还是不成。”云中锦道,“你我皆非原主而占人钱财,于原主不公,律法之廌在看着你我,我手剑亦不会答应了。”
“蠢女子。”惯盗口中只剩下连声的咒骂了。
云中锦左右瞅了瞅,还是忍不住踢了那惯盗一脚。
苏绣差一点笑出声来。
在那一刻,云中锦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感知吧,环眼四周,向着空旷处高声问道,“绣,是你吗?你在吗?”
苏绣只能于瞬间将自己隐藏得更深,回答云中锦的,只有回声。
“绣,若你来了京城,怎么会不来见我?”
云中锦又问道,依旧没有回答。
“是我想多了。若你在,又怎会看着我与盗匪如此艰难缠斗却不伸出援手?”
云中锦自嘲了一句,摇了摇头,押着惯盗离去。
看着云中锦地紧紧攥着惯盗丝毫不肯松手,样子狼狈不堪又无比坚定地向前走的背影,苏绣的眼中竟有些潮湿。
想象着有朝一日,云中锦亦象缉捕惯盗一样押着她,心头止不住地颤栗。
“阿姐,我想不明白,你既然那么想帮她,却又为何迟迟不肯出手?”小饭勺不解地问道。
“她问我,来京城有何贵干,我该如何回答?”苏绣道,“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做的事,但我也不想骗她,倒不如不见。”
她想起,段远之说过一句,相见不如怀念。
“可是,以她和刑部尚书武大人的关系,若是阿姐与她联手,往后的事可就事半功了。还有,她虽然被贬在街头奉旨捉贼,哪一天捉够百数了,没准龙颜大悦,就赏给她高官厚禄,阿姐与她情同姐妹,岂不是头顶着一把齐天的大伞,又何必再费心去蹭别的伞?”
苏摇着头:“她不是伞,而是剑。”
“是剑又如何?阿姐也有撬刀呀,左右都是杀人利器,有什么不同?”
“她的剑与我的撬刀,虽然都是利器,都能杀人,却不是一路的。我与她,还是各走各的吧,刀剑永不相遇,对于彼此来说,才是最好的。”
“刀剑合一所向披靡不好吗?”
苏绣看着懵然不懂的小饭勺,半晌,说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自己与阿姐永远是一路的,谁要敢逆着阿姐,我就与她拼命。”小饭勺道。
“你和谁拼命我都不管,但你要与她拼命,我先与你拼了。”苏绣正色道。
小饭勺不敢再造次,可又不甘地说道,“可是,阿姐你明明很想她,看她的样子,亦是对阿姐念念不忘的,你们俩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避着不见吧?”
“谁说一辈子不见了?待我的灭虫大计大功告成,你看我怎么到她面前显摆得瑟!”苏绣笑道,“倘若到那时她还在街头捉贼,我必当着她的面,笑话她三天三夜。”
小饭勺撅着嘴,“我才不信。”
……
因了段远之的一句猜测,苏绣又一次上京去,此番不为给高官送礼弄盐引,而是专为云中锦而来。
看到云中锦仍旧在街头忙忙碌碌奉旨捉贼,而百贼还没过半,她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庆幸。
也许段远之猜错了呢?
她和小饭勺站在屋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云中锦逮住小偷小蚂蚁,却又将他放了,只因为他家中还有一个要靠他养活的疯老娘。
苏绣不禁于心中感叹,“阿锦,你若能对我也这般手下留情,该有多好。”
她百般想不明白,为何云中锦可以对别人温和有加,却在面对她的时候,满脸只写着“律法”二字,对侯荣以及谢草偶的死耿耿于怀?
每个人都说侯荣以及谢草偶死有余辜,偏偏云中锦只认死理,即便她知道被杀的都是该死的恶人,却仍紧紧抓着不合律法这一点不放,非要揪出凶手不可。
苏绣明白,云中锦根本不可能会对她网开一面,相反,或许正因为她们之间的这份情谊,反而令云中锦愈加在意她是否清白,也对她愈加苛求。
可问题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清白。
现如今,她比之当初朝侯荣举起撬刀时,走得愈来愈远了,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头,唯有咬牙走下去。
“阿姐,我就不明白了,云中锦不帮我们也就罢了,可我们为什么要怕云中锦?”
“不是怕,而是……”苏绣想了想,喃喃道,“是不愿意在她面前不堪。”
小饭勺愈加懵懂。
“待我灭了秘宗,一切就好了。”苏绣又说道。
“这我懂,阿姐,我们什么时候灭秘宗?”小饭勺问道。
“快了。”苏绣道。
“可是,阿姐不是说过,留着秘宗,更有利于我们赚更多的银子吗?”
苏绣低头沉思。
她的内心的确是相当矛盾的,留着秘宗,可以赚到更多的银子,这也正是她将灭虫大计一直拖到现在的缘故。
灭了秘宗,则可以把过去种种都推到秘宗的头上去,相信可以罗马布是易举混过云中锦之一关。
“等我们把这一批盐运走,打发了山东人以后,再考虑收手吧。”苏绣思虑再三,在心里做好了盘算。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风尘仆仆赶回漕江的时候,苏络为了与大胡子斗气,乘她不在,私自放出了窫窳,给她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