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章昊然,裴之砚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
昨日踩踏的痕迹已被新的泥土覆盖,工役们依旧在忙碌,那具白骨被发现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浅坑和已经腐烂后依稀可辨别的草席。
与昨日初看不同,今天吴光明找来负责此段河道的小吏。
那小吏见是府判亲至,不敢怠慢,又将发现时的情形仔细复述了一遍,与卷宗所记并无二致。
“当时除了白骨和草席,可还见过其他特别之物?”
小吏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头:“回判官,真没有。那草席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裹着骨头,旁边就散着几枚开元通宝,都绣得看不清字了。若有值钱东西,那些民妇怕是早就藏起来了。”
裴之砚蹙眉。
开元通宝……
这钱币流通年代极长,从唐初直至本朝,一次推断年代意义不大。
他环顾四周,金水河在此处拐了一个缓弯,水流相对平缓,两岸多是民宅后院或商铺的背墙,并非荒僻之地。
一具尸骨在此沉埋数年并未发现,倒也说得过去,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他让吴光明又询问了附近几家住户,皆言未曾听闻此地曾有何异常,更无人报过失踪。
这仿佛就是一桩最寻常不过的无头案,最终归宿就是记录在册,然后封存。
几人回府。
吴光明小声道:“大人,京都像这种无苦主的案子多如牛毛,不必太过上心。”
话音落下,轿厢内安静了一瞬。
裴之砚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吴光明脸上,反问:“吴书吏,依你看,开封每日接收的案卷里,十成里,有几成是达官显贵亲自来诉的?又有几成,是如同这白骨一般,无苦主追问,无背景可依的寻常案子?”
吴光明一愣,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回答上来。
裴之砚继续道:“我等食君之禄,分判刑狱,便不能因其寻常,因其无苦主而轻忽了。
“今日你觉得此案寻常,明日他觉得彼案可缓,积少成多,这开封府积压的便不只是文卷,更是无数沉沦的冤屈和人心。京畿重地,首善之区,若连官府都因案小便不究其底,何谈朝廷体面,官家安宁?”
他看了眼面色有些讪讪的吴光明,语气稍缓,“当然,你提醒的也有理,此类案件确实难查。
“正因其难,才更需谨慎,即便最终仍是无果,至少我等尽力查证过,无愧于心,无愧于这身官袍。”
吴光明脸上发热,连忙躬身:“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短视了。”
回到府衙,他再次调阅了仵作的原始验状。
当看到关于尸骨埋藏深度的描述时,他目光微凝。根据记载,尸骨埋藏深度较浅,几乎就在河泥表层之下,这与沉埋数年的说法似乎有些矛盾。
若真是多年前沉入,即便在水流平缓的河湾,也应该后续淤泥覆盖得更深才对。
这个细节,昨日竟被忽略了。
他立刻唤来承德,低声吩咐了几句。
承德领命,悄然离去。
傍晚下衙,裴之砚习惯性的往家的方向去,到了半路才想起来,今日见到昔日好友,约好了要聚一聚。
他让承德调转马头,又对暗中跟着的裴二道:“你回府告知夫人一声,说我晚些归家。”
章昊然给的地址在杨楼,位于马行街附近,从府衙到那几乎是要跨越大半个京都城了。
等到达时,天已经暗下来。
章昊然就在门口等着,看到裴之砚的马车,很是高兴迎上前来:“你终于来了,还以为你现在贵人事忙,忘记了。”
“怎会!进去吧。”
“好。”
两人入了杨楼三楼的包间。
位置靠窗,推开窗户,可以俯瞰整条街道,形形色色的游人,灯火阑珊。
菜还没上,酒倒是已经送来。
章昊然给裴之砚先行满上,而后才给自己倒上,举杯道:“来,什么都别说,先干了这杯。”
烈酒入喉,章昊然呛得连连咳嗽。
“让墨卿见笑了。”
他笑道,“实在是久别重逢,太高兴了。”
裴之砚放下酒杯,看着章昊然:“章兄,有一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当年不曾有机会问出口,如今你能回答我吗?”
章昊然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他看向裴之砚,正要开口,门被敲响,是小儿来上菜了。
菜一道接着一道。
两人却没有一个先动筷,等菜全部上齐后,门重新关上,章昊然才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裴之砚看着他。
章昊然笑容收了些:“你是想问,当年在贡院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我干的,对吗?”
“那,是你吗?”
“我本以为,我们朝夕相处那些日子,你应该了解我的,我章昊然素来光明磊落,为何要做那些自毁前程之事?
“更何况,当年李大人调查事情始末,我不是安然无恙?
“你却为何要这问我?”
章昊然没有直接回答。
裴之砚目光依旧灼灼:“章兄,你我相识于年少,那段时光,可以说是我们几个最纯粹的日子,我只想要你亲口告诉我,当年那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章昊然笑容彻底散去,“墨卿,你高中了,如今是开封府府判,也算是手握实权,当年贡院之事,已经尘埃落定,没必要揪着不放。”
章昊然两次都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裴之砚心里多少也知道答案了。
当时,考场的秩序很快得到稳定。
也因为没有死人,可靠得以继续进行,墨里有毒的事情便也就轻轻放下了。
经过刚才的谈话,场面有些冷。
菜没有吃多少,反而是酒,喝了一壶又一壶。
临走时,章昊然突然道:“我前几日收到明宇的信,他说今年再战,若是秋闱通过,便收拾收拾,直接来京,准备明日春闱。”
柳明宇落榜后,家里继续将他送去嵩阳书院,这三年也就刚开始和他有书信往来。
裴之砚点头:“如此,甚好。”
又是无话。
最后还是裴之砚出声道:“我现在住在义和街,有空可以去府上坐坐。”
章昊然眉眼重新松快起来,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