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猎的巨大收获,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肥肉,被摆在了草北屯所有社员的面前。合作社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猎物,在带来持续数日的喜悦和忙碌之后,也无可避免地将一个最现实、最尖锐的问题,推到了所有人面前——这些用勇气、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成果,该如何分配?
初步的统计数字已经由老会计和秋菊连夜核算出来,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崭新的大红纸上,张贴在合作社院门口最显眼的墙壁上。那一个个数字,仿佛带着钩子,牢牢吸引着每一个路过社员的目光,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皮张:上等狼皮十七张,狍子皮三十一张,杂皮(野兔、山猫等)若干。
肉类:孤猪肉(估算)八百余斤,野猪肉(来自野猪群)一千五百余斤,狼肉、狍子肉等近千斤。
其他:狼骨、野猪獠牙、以及一些可入药的脏器若干。
这还不算那些已经由郑队长的船队运走、即将换成现金或物资的“山海联运”部分的山货。仅仅眼前这些实打实的猎物,其价值就已经超过了草北屯合作社往年一整年的农业收入总和!巨大的财富突然降临,让这个习惯了精打细算、靠天吃饭的山村,陷入了一种亢奋而又躁动不安的情绪之中。
关于如何分配,屯子里迅速形成了好几派不同的声音,并且在合作社正式开会讨论之前,就已经在各种场合——井台边、炕头上、甚至是雪地里抽袋烟的功夫——激烈地碰撞起来。
以刘二愣子、栓柱等大部分参与了此次冬猎的年轻猎手及其家属为代表的一派,态度最为鲜明和直接。
“这还有啥可讨论的?”刘二愣子在合作社仓库里,一边帮着分割猪肉,一边嗓门洪亮地发表意见,手里的砍刀剁在厚重的肉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在给他的话增加分量,“按老规矩,谁打的归谁,按劳分配!咱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狼群野猪玩命的,多分点,天经地义!剩下的零头,再归集体!”
他这话引起了不少年轻猎手的附和。
“就是!愣子哥说得对!那孤猪多凶?要不是曹哥本事大,咱们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都两说!这玩命的钱,可不能含糊!”
“分了钱,俺还想给家里添台缝纫机呢!”一个刚定亲的年轻后生憧憬着。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功劳大,风险高,理应获得大部分收益,改善自家生活是首要任务。
另一派,则以一些家里劳动力弱、未能直接参与冬猎,或者在合作社其他岗位(如参园、后勤)上工作的社员为主,他们的想法则比较保守和平均。
王奶奶拄着拐棍,在几个老姐妹的簇拥下,也来到合作社院子外张望,她忧心忡忡地对旁边的人说:“按劳分配是没错,可咱屯子是一个集体啊。猎队是威风,可没有大伙儿平时种地、伺候参园子,没有合作社这个平台,他们哪能这么顺当进山?打回来的东西,哪能卖上好价钱?依俺看,还是大部分归集体,年底统一分红,家家有份,最公平稳妥。”
“是啊,都分了,合作社还咋发展?参园还要不要投入?明年开春的种子、化肥钱从哪儿出?”老会计扶了扶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从账本里抬起头,表达了他的担忧。他管理账目,深知集体积累的重要性。
还有一小部分人,心思则更加活络,提出了新的想法。
有人私下里嘀咕:“要我说,干脆别分肉分皮子了,麻烦!全都卖了换成钱!然后拿这笔钱,去县里甚至省城,买更多、更好的猎枪!买摩托车!有了更好的家伙事,还怕打不着更多猎物?咱们草北屯,以后就专门靠打猎发财!”
这个想法带着强烈的冒险和扩张色彩,也吸引了一些渴望更快致富的年轻人。
各种意见交织碰撞,使得合作社正式开会的那天晚上,气氛格外凝重和火爆。合作社那间最大的屋子,炕上、地上、甚至连门槛外都挤满了人。男人们抽着呛人的旱烟,女人们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被这不寻常的气氛弄得既紧张又好奇。马灯和蜡烛的光芒摇曳着,将一张张或激动、或期盼、或忧虑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曹大林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张写满数字的红纸和老会计的账本。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下面如同开了锅般的争论。
刘二愣子脸红脖子粗地重申着他的“按劳分配”主张,唾沫星子横飞。
王奶奶颤巍巍地强调着“集体”和“公平”。
那个提议“买好枪、扩大狩猎”的社员,也在努力游说身边的人。
争吵越来越激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利益的杠杆一旦撬动,原本和睦的邻里乡亲之间,也难免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痕和火药味。
“凭什么你们打猎的就该拿大头?没有我们给你们准备干粮、缝补衣裳,你们能安心进山?”
“嘿!说得轻巧!那狼群扑过来的时候,你在哪儿呢?那孤猪撵着屁股追的时候,你咋不上?”
“好了!都别吵了!”曹德海猛地用烟袋锅敲了敲炕沿,发出“梆梆”的脆响,洪亮的声音暂时压下了嘈杂,“吵能吵出个结果来?听大林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曹大林身上。他如今是支书,是狩猎队的核心,他的决定,至关重要。
曹大林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眼神里没有因为丰收而有的得意,也没有因为争吵而生的烦躁,反而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静,这种沉静,莫名地让喧嚣的场面冷却了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大伙儿说的,都有道理。按劳分配,没错。维护集体,也没错。想发展,更没错。”
他先肯定了各方的部分诉求,这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咱们不能只盯着眼前这一堆肉、一堆皮子。咱们得想想,这肉,是怎么来的?这皮子,是怎么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猎物旁边,随手拿起一张狼皮,又指了指那头孤猪巨大的头骨:“咱们这次,是把西沟的狼群几乎打绝了,是把这头称王称霸多年的孤猪给撂倒了。看起来,是除了大害,得了大利。”
他话锋再次一转,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问题:“可大伙儿想过没有?狼没了,明年开春,山上的兔子、狍子没了天敌,会成啥样?它们会不会下山,把咱们刚出苗的苞米、豆子,把咱们参园里娇贵的参苗,都给啃光了?”
他又指向那些被堆在角落、不太起眼的幼兽和母兽尸体:“还有,咱们这次,打死的怀崽母兽、半大崽子,是不是多了点?这么打下去,几年之后,这山里,还能不能有这么多的野物,让咱们的子孙后代接着打?”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颗颗冷水,泼洒在那些被收获冲昏的头脑上。屋子里安静下来,不少人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曹德海在一旁微微颔首。
曹大林走回座位,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所以,这分配,不能光顾着眼前分钱分肉痛快,咱们得更长远地掂量。我提个方案,叫‘三三制’,大伙儿听听,行不行。”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狩猎队按劳分配,拿三成。这次进山的猎手,按照出力大小、承担的风险,评定工分,从这三成里分配。这是对他们玩命付出的肯定,该拿的,一分不会少!”
刘二愣子等人听到这里,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集体积累和专项投入,占三成。这笔钱,一部分纳入合作社公积金,用于日常运转、抵御风险;另一部分,作为参园的专项发展资金,买更好的参苗,引进新技术,把咱们这个长远产业做大做强!这关系到咱们草北屯未来的饭碗!”
老会计和那些看重集体的人,纷纷点头。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全屯福利和基础设施建设,占三成。这笔钱,用于咱们屯子共同的福祉。比如,修补一下屯里坑洼的道路;给学校的孩子们添置些新书本、新桌椅;给咱们合作社买台发电机,让晚上亮堂点;还有,年底给屯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家里特别困难的家庭,发一份额外的慰问金或者实物。让咱们草北屯,家家户户都能感受到合作社的好处,日子都能有点起色!”
这话一出,尤其是关于老人和困难户的提议,让王奶奶等不少人眼眶都有些发热,连连称好。
“那……还剩下一成呢?”有心细的人发现曹大林只说了九成。
曹大林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思考已久、也是最具前瞻性的一步:
“剩下的一成,不参与分配。单独设立一个账户,就叫——‘护山基金’!”
“护山基金?”众人都是一愣,这个词太新鲜了。
“对,护山基金。”曹大林解释道,“这笔钱,专款专用。用途有两个:一是,用来‘封山育林’。咱们不能光打不养,以后每年,划出特定的山林区域,在一定时间内禁止狩猎,让山里的野物能休养生息,繁衍壮大。如果有社员因为封山,家里的庄稼被野兽祸害了,可以从这个基金里给予一定的补偿。二是,用来购买树苗,在那些过度狩猎或者植被破坏严重的地方,进行补种,养护咱们的山林!”
这个方案一出,整个屋子彻底安静了。就连之前争吵最凶的刘二愣子,也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三三制”方案,远远超出了简单分钱的范畴,它考虑到了猎手的利益,考虑到了集体的发展,考虑到了全屯的福利,更考虑到了与山林长久共处的未来!
它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因为它要求所有人,包括功劳最大的猎手们,都要让渡出一部分眼前利益,去投资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但也正因如此,它体现了一种超越小农意识的、可贵的远见和集体责任感。
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
曹德海第一个打破了寂静,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好!这个‘三三制’!好得很!俺看行!这才像是过日子的长远打算!光知道分光吃净,那是败家子儿!”
老会计也激动地扶着眼镜:“有理有据,兼顾各方,尤其是这个‘护山基金’……大林,你想得深远啊!”
刘二愣子看了看曹大林,又看了看周围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开始低声议论的社员们,他挠了挠头,虽然对自己只能分三成有点肉疼,但曹大林说的道理,他听进去了,而且曹德海和老会计都支持,他最终也瓮声瓮气地表态:“行!曹哥,俺听你的!你说咋分就咋分!总比某些人想全吞了强!”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之前那个主张全归集体的人一眼。
有了德高望重的曹德海和掌管账目的老会计支持,再加上刘二愣子这个狩猎队骨干的表态,以及方案本身确实考虑周全,大部分社员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和议论后,都逐渐接受了这个“三三制”方案。虽然未必人人都完全心甘情愿,但至少,这是一个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的、相对公平且富有远见的折中方案。
合作社的账本上,第一次出现了“护山基金”这个崭新的科目。而草北屯的未来,也随着这个夜晚的决定,悄然转向了一个更加可持续、也更加充满希望的方向。分配之争平息了,但曹大林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是如何带领大家,把这纸上的规划,一步步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