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传来水沸的咕嘟声和食材下锅的轻响。
很快,一股芬芳的食物香气便钻出了厨房。弥漫在客厅中,驱散屋子里的淡淡原木松香。
来栖晓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了回来,面条上还点缀着金黄煎蛋。
“趁热吃。”他将其中一碗推到悠木浅夏面前,自己则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来栖晓是真的饿了,这具被限制的身体,对能量的需求依旧存在。
悠木浅夏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面条,犹豫了片刻。
腹中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少女的矜持。
她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享用了起来。
热汤下肚,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
吃着吃着,她忽然抬起眼帘,偷偷瞥了正埋头嗦面的来栖晓一眼,语气狐疑,轻声问道:
“‘神’...也要吃饭的吗?”
‘神’这个词汇在来栖晓那番话后,就一直盘旋在悠木浅夏的脑海里。
“当然了。”来栖晓扯起皮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嗦了一大口面条,含糊不清说:
“你看看你们雪村供奉的那个‘神明’,不也需要以你们的‘信仰’、‘敬畏’作为食粮,才能维持对你们的‘庇护’吗?”
真是理直气壮!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继续用他那套歪理邪说解释道:
“本质上都是能量摄取。”
“祂吃‘信仰’这种比较抽象的东西,我呢,层次没那么高,暂时还得靠这些实在的五谷杂粮补充能量。”
“形式不同而已。”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收获虚无缥缈的信仰,和实实在在吃一碗面条,真的能算是一回事吗?
屁嘞!
他怎么看都是人啊!
悠木浅夏小口啃着焦香的流心煎蛋,碧色的眸子里满是迷茫。
她咕噜噜喝了一口鲜美的面汤,俏脸上浮现出些许别扭的表情。
但看着来栖晓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细想下去。
他身边又暖和,又有热乎乎的食物。
这种氛围,真的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放空大脑,不去思考那些沉重复杂的问题。
不好!
悠木浅夏猛地放下筷子,像是突然惊醒。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脑子里那些惰性思维甩出去。
怎么这么容易就陷入他的节奏里!
被他牵着鼻子走!
来栖晓看着她这副突然警觉,有些呆呆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
他放下自己的空碗,用纸巾擦了擦嘴,将话题引回了正轨:“怎么样,一边吃一边想,现在想好了吗?”
“你想不想,真正去尝试解开缠绕在雪村、也缠绕在你自己身上的这个‘诅咒’呢?”
“想不想亲自去寻找,关于小松的死,关于雪村,关于你所信仰的一切,那个最终的‘答案’呢?”
来栖晓心里想得很明白。
他要让雪村背后“神巢”的秘密彻底“水落石出”。
然而这并不能简单粗暴地将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地灌输给眼前这个尚且稚嫩悠木浅夏。
世界观被深深禁锢的她相不相信是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敌人隐藏在暗处,而且力量分散却又无处不在。
对方完全有可能通过“神巢”的力量,像对小松下手那样,轻易地让悠木浅夏“被诅咒”、“自焚”。
届时,她该怎么办?
处事操切永远是大忌。
他下的每一步棋都会影响世界线,不得不慎重。
反正他已经身处这个“衔尾蛇时空”,时间相对于外界是独立的。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着她。引导她。
徐徐图之,有何不可?
“我不会强迫你去做些什么,或者一定要完全听信我的话。”来栖晓凝眸盯着她,说道:
“只要你内心‘愿意’,有足够的‘动力’和‘好奇心’去求知,去探索。”
“那么。”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就会帮你。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但是,你必须要亲自去看,去听,去调查,去思考。”
“去看看那被供奉在高处的‘神明’,那令人恐惧的‘诅咒’,它们最真实的样子,究竟是什么。”
“看一看,这些被人口口相传、说得玄之又玄、不容置疑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神秘莫测不可侵犯。”
“还是说...”来栖晓的轻轻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这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用来蛊惑人心的巨大骗局。”
悠木浅夏愣愣地看着来栖晓,看着他脸上神秘的神情。
听完他这一长段话,她心中涌起一种相当复杂的感觉。
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的男孩,正在用一种平等的姿态,对她说着这些充满“叛逆”色彩的道理。
他告诉她,不要盲从,一定要亲眼去看看真相。
如同亲姐姐般待她的小松,生前在她耳边埋下了一颗种子。
而这枚深埋的种子,却在男孩这些大胆言语的浇灌之下,正悄然茁壮成长。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抛开所有复杂的思绪和外界的影响,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
小松生前在她耳边念叨的“解除诅咒”、“想去东京看看”等等,在当时习惯了雪村生活尚且懵懂的她听来,这些东西实在是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了。
说真的。
她还不完全理解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也并未真正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更谈不上强烈的渴望。
为小松姐的惨烈逝去,她的确感到了撕心裂肺的悲伤,也对周围人那种近乎冷酷的麻木和认命感到深深的悲痛与不解。
这是她天性中的善良与同理心在起作用。
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并没有强烈地想要去“反抗”雪村既定的规矩和信仰。
对于“诗和远方”的憧憬,远远算不上强烈,更不足以支撑她去做些什么。
然而,这种长久以来的“懵懂”与“顺从”,却因来栖晓的到来,而彻底戳破。
东京,那个只存在于故事里的繁华都市?
现在,真的有一个来自东京,帅气又神秘的男孩站在她面前。
他说,他想带自己去东京,亲眼去看看那里的繁华,亲身体验那种没有“诅咒”的生活。
雪村的信仰冷漠无情?
对待“失去信仰者”的态度过于病态?
长久以来,在这个封闭而病态的环境中,悠木浅夏即使感到不适,也只会下意识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是不是不够虔诚。
而不是去质疑与她本心所想不同的众人。
可这个男孩,却用行动和言语明确地告诉她,她才是那个拥有正常情感的人。
她对逝者的悲伤是对的,雪村人的冷眼旁观才是扭曲的。
他想让悠木浅夏亲手发掘真相,亲眼看到诅咒、神明背后的秘密。
这样夺走人生命的丑陋诅咒,这般被顶礼膜拜的伟岸神明。
它们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悠木浅夏看得到他眼中闪烁的“希望”,那是一种她从未在雪村任何人眼中见过的光彩。
美丽而充满生命力。
与雪村人眼中常见的那种被牢笼禁锢住的冷漠麻木,截然不同。
聪明的悠木浅夏,在看到他那双仿佛能点燃什么的闪亮眼神时,心里就隐隐有些发热,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
从他毫不犹豫冲进火场,用身体为她撑起一片安全空间开始。
从他注意到她身上不同于周围人“冷漠”的真实悲伤开始。
她内心深处就知道,自己无法忽视他,无法不回应这般特别期待。
小松的死,雪村环境所有的不合理带来的不适感,所有这些累积起来的重量,似乎都不及男孩此刻一个眼神,一句“我会帮你”来得有力量。
因为他赋予她的,不仅仅是好奇,质疑的勇气等。
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希望”。
黄金一般闪耀的信任。
黄金一般珍贵的希望。
悠木浅夏感觉自己的脖颈比刚才还要红了,温度一路蔓延到耳根。
她咬着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勇敢地盯着来栖晓。
来栖晓心中一叹。
此刻老师那双碧色的眼眸里,不再有迷茫和犹豫,只剩下一种昂扬的热情和决心。
少年人的勇气啊。
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地被激发了出来。
紧接着,女孩有了动作。
她忽然伸出手,越过小小的被炉桌,轻轻覆在了来栖晓放在桌面的一只手上。
来栖晓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微微颤抖的柔软素手触碰。
“不要骗我。”悠木浅夏抬起脸来,那张美丽清冷的小脸,此刻却显露出一抹哀求之色。
这张令人心碎的脸稚气感十足。
少女轻声撒着娇,柔柔道:
“我想去完成这些事。”
“你刚才说的这些,去看看远方,去看看雪村的真相,我都想去做。”
她的嗓音此刻无比柔软,软到让来栖晓的心弦都被轻轻拨动,不得不被她所吸引。
“悠木浅夏。”来栖晓反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盯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记住,你做这些,首先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救你自己脱离这片迷雾,看清你生活的世界。”
“可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
主导权必须由悠木浅夏掌握。
来栖晓心想。
悠木浅夏抿了抿嘴唇,用粲然的碧色眸子回应来栖晓。
少女陡然倔强了起来,反驳道:
“不,你骗我。”
“因为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这样。”
“你不想我【只为了我自己】去努力。”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你还想我为了【你】,去看看雪村的真相,对不对?”
“你觉得这样,对我,对你,才是最好的,是不是?!”
她稍稍急了,追问着来栖晓。
“...”这小妞话说的有点绕,但来栖晓能听懂。
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正处于最敏感、最细腻的时候。
可也难忽悠。
而且她天赋异禀,直觉敏锐得可怕。
沉默了片刻,来栖晓看着她眼中的忐忑,最终无奈地笑了笑,痛快承认:
“是。你说得对。”
他迎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目光,继续说道:
“我不止希望你能为了自己挣脱出来,也希望,你能为了我,去弄清楚这一切。这对你,对我,确实都好。”
“同理。”来栖晓顶着她那越来越灼热的视线,说出了她渴望听到的后半句话,也是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我来到这里,所做的一切,也不止是为了我自己想要探寻真相。”
“也是为了某个人。”
为什么是她呢?
当然是因为她悠木浅夏与雪村人都不一样!
是吧!
如果真的有温柔的神,祂选中她悠木浅夏的唯一理由,那就是她悠木浅夏是心存‘悲哀’、有‘感情’的人。
女孩心里有些小欢喜。
“这是真心话吗?”悠木浅夏的手指微微收紧,用力捏了捏来栖晓的手。
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笑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悠木浅夏缓缓放开了手,乖巧地坐回原位,小声嘟囔:“我相信你好了...”
“我想让你亲眼看看东京的景色。”来栖晓看着她羞涩的侧脸,突然一阵恍惚。
来栖晓的想法,丁真都没那么真。
但是,历史的轨迹,注定的结局,都清晰地告诉他,他此刻播下的种子,未来将会结出怎样的果实。
他注定要狠狠地吃下自己此刻抛出的“回旋镖”。
‘老师...’
他在心中呼唤着她。
她真的在漫长的时光里,等了自己很久很久。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承诺就已经开始了。
“嗯。”悠木浅夏的俏脸上浮现出真挚的憧憬神情,她垂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十分乖巧。
具体的行动计划呢?
接下来在雪村她该怎么做?
从哪里开始调查?
这就是接下来来栖晓需要和她仔细商量、规划的事情。
...
此时此刻的来栖晓,默默地将两人吃完面的空碗收回厨房的水池。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瓷碗,发出哗哗的声响。
他愣愣地望着在水流下旋转的碗筷,白色的瓷釉在水光映照下有些刺眼。
他心里忽然再次冒出了那句话。
“东京的男人,真的很会骗人。”
是啊,东京人爱撒谎,真讨厌!
他此刻对她说的,是真情实感的话。
但何尝不也是一种“谎言”?
水龙头流下的水珠重重打在光洁的瓷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炸裂,四散。
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水流轻轻击碎了。
他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以为的初遇,是我的重逢。
她以为的重逢,是我的初遇。
来栖晓的心头涌上极其复杂的思绪。
愧疚...怜惜?
“对不起。”
来栖晓对着空气,对着水流,对客厅里憧憬未来的少女背影,轻声说道。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