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他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死死地盯着林淡。他来东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听懂、甚至能说出他母语的官员!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林淡将他震惊的表情尽收眼底,继续用那带着口音却掷地有声的外语说道,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蔑视:“(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就凭你那偏居一隅的故土所出的些许学问,就能凌驾于我泱泱大国数千年的积累之上吧?我朝人才济济,精通四方语言者不知凡几,只是不屑于在你等面前卖弄而已。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阔?)”
这番话,如同重锤般敲在本杰明心上。他赖以维持优越感的屏障,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本杰明脸上青红交错,羞愤交加,但那股子执拗的劲头也上来了。
他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试图在精神层面找回场子,用官话大声道:“野蛮的武力无法折服一颗追求真理的心!我要与你论道!论一论这世界的本源,论一论唯一真神的至高无上!”他试图将话题引向他最自信的神学领域。
林淡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
跟他这个见识过信息爆炸时代、熟知各种意识形态斗争的穿越者辩论宗教哲学?尤其是想起另一个时空中,连落榜秀才洪秀全都能凭借一套自创的“拜上帝教”搅动风云成为上帝嫡次子,他更加信心十足。这个本杰明,不过是占了信息不对称的便宜罢了。
“哦?论道?”林淡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本杰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所谓的唯一真神,可能解释为何世间有如此多苦难?可能证明你的经卷便是唯一的真理?若你的神果真全知全能且至善,为何会创造出充满罪恶与不公的世界?……”
林淡甚至没有引用任何华夏本土的儒释道经典,仅仅是用逻辑和常识,便抛出一个个连环诘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对方信仰体系中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核心矛盾。
本杰明起初还试图引经据典,激烈反驳,但很快就在林淡缜密的逻辑和层出不穷的质疑面前左支右绌,汗流浃背。他那些建立在信仰而非实证基础上的说辞,在林淡看来,确实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幼稚。
结果毫无意外,林淡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将本杰明辩得哑口无言,面如死灰。
看着本杰明那副信念几乎崩塌的狼狈模样,林淡心中甚至还有余暇闪过一个念头:‘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历史上无论是明还是清,很多接触过传教士的大臣最初都没太把他们宣扬的教义当作心腹大患。’
能在这个时代通过科举当上官的,基本都是人中翘楚,逻辑思辨能力极强。听这些传教士建立在单一神学和未经证实“神迹”上的说教,对他们而言,恐怕真的会觉得漏洞百出,难以构成真正的思想冲击。真正的威胁,在于信息闭塞、缺乏教育的底层民众。
‘这件事坏就坏在这个时代没有普及义务教育啊,’林淡在心中暗叹,‘哪怕百姓能有个小学文凭,懂得最基本的逻辑和自然常识,都不会那么容易被这些似是而非的教义忽悠瘸了。’
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一分,看了又有一封奏折,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不用说,这场“论道”,林淡以碾压般的姿态完胜。
而且,通过与前面两人的对比,林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本杰明与寻求机会的马尔科、追求自由的鲁罗杰都不同。
他是一个极其顽固、狂热的原教旨主义传教分子,其话语中潜藏着强烈的精神控制欲,用后世的话说,pua人的手段相当高明。这样的人,思想极端,难以理喻,更不可能被同化或利用,若放任其在民间活动,隐患极大。
林淡的眼神逐渐转冷,心中已有了决断。这样的人,不能再放他自由。
田国安能当上知府,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见林淡神色转冷,语气中再无对待鲁罗杰时的温和,也无与马尔科周旋时的探究,便立刻明白了这位上官的意图。
再说,他作为惠州父母官,对这个本杰明近期的言行和潜在的煽动性也有所评估,深知此人是颗不安定的种子。
待本杰明走后,田知府趋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林淡道:“林大人,此獠性情偏执,言语惑众,若放任不管,恐生事端。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府衙之内拿人,终究影响不佳,授人以柄。”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淡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语气平淡:“田大人说的是。”
白日人多眼杂,总是是外邦人,官府拿了也难免会有些波澜,若是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无亲无故的外邦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自己不小心走失了,或者遭遇了什么意外……想必,也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吧?”
田国安心领神会,躬身道:“下官明白。夜深人静之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二堂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墙壁上,仿佛无声地预示着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即将悄无声息消失的命运。
而刚刚从衙门离开的本杰明,还沉浸在被辩倒的挫败与愤怒中,尚未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