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1月22日,英国怀特岛,奥斯本庄园。
冬季的庄园褪去了夏日的繁茂与喧嚣,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寂静之中。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阿尔伯特亲王生前最钟爱的柠檬树园,此刻也只余下落叶的萧索。这座自一八四五年起便成为女王私人避暑地的行宫,如今成了她漫长生命的最终归宿。
主楼二层的“女王卧室”内,时间仿佛凝滞。浓郁的维多利亚风格装饰环绕四周,墙上阿尔伯特亲王英俊依旧的肖像画,与床头柜上堆积如山的家族照片和手稿,共同构成了一位妻子与母亲最后的世界。窗外是寂静的冬景,窗内,八十一岁的维多利亚女王气息奄奄。类风湿性关节炎与脑血管疾病的长期折磨,已让她无法行走,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
上午,她尚存一丝清醒,在忠诚的侍女玛丽·波因特的陪伴下,微弱地诵读着《圣经》片段,低不可闻的祈祷声在温暖的房间里飘散。下午三时许,她终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陷入深度昏迷。御医詹姆斯·里德爵士与其他医生悄然交换眼神,无声地宣告了“回天乏术”。
下午六时零五分,在至亲的环绕下,这位统治了大英帝国长达六十三年零七个月的女王,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个时代,随着壁炉内木柴最后一声轻微的噼啪,宣告终结。
临终时刻,王室成员几乎全员在场。长子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未来的爱德华七世)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低声诵读着《诗篇》,试图引领她的灵魂安详离去。次女爱丽丝公主,这位早年丧夫、与母亲感情尤为深厚的女儿,牢牢握住女王的另一只手,仿佛能借此挽留生命的流逝。最年幼且陪伴女王最久的比阿特丽斯公主,跪在床尾,不断用细绢为母亲擦拭额上渗出的、象征生命正在远离的冷汗。乔治王子(未来的乔治五世)、路易丝公主等其他子女与孙辈,则静默地守候在房间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一种历史正在眼前更迭的沉重。
在陷入昏迷前,女王曾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长子说道:“告诉艾伯特,我很抱歉没能多陪他。” 这句充满母性愧疚与对继承人能力隐忧的遗言,成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当医生正式宣布死亡后,房间陷入短暂的死寂,唯有呼吸与压抑的啜泣。家人按照传统,轻柔地为女王合上双眼,并将她已故丈夫阿尔伯特亲王的一缕头发放入她的手中,象征着她最终得以与挚爱“灵魂相伴”。
并非所有在场者都能进入这最后的核心场景。德文郡公爵,这位显赫的贵族,在上午接到通知后便立刻从伦敦的德文郡庄园乘火车赶来,于下午五时许抵达奥斯本庄园,恰逢女王陷入昏迷。遵循严格的宫廷礼仪,他与其他非直系亲属的高级贵族一样,只能在卧室外的走廊等候。在那里,他与面色凝重的爱德华亲王、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低声交谈,共同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最终消息。走廊里还聚集着其他关键人物:外交大臣兰斯多恩侯爵代表政府,已开始与宫廷官员低声商讨后续的国葬安排;首相的侄子,未来的首相贝尔福勋爵,则在人群中穿梭,交换着各方信息;王室远亲阿盖尔公爵则以“私人朋友”的身份被允许进入卧室,在床尾默默祈祷。
女王去世后,德文郡公爵肩负起协调贵族阶层哀悼活动的责任,必须立刻返回伦敦。回程的火车包厢在夜色中疾驰,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尚不知晓巨人已倾的英格兰土地。公爵神情肃穆,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他的侄子,未来的公爵继承人维克托,看着叔叔异常沉静的面容,有些担忧地打破了沉默:“叔叔,我知道您很难过。您与陛下情感之深,众所周知。但现在众多贵族都在等待您的安排,有些情感……还请您务必妥善抑制。”
公爵缓缓转过头,脸上并无维克托预想中的深切悲伤,反而是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清醒。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维克托,国王死了,国王万岁。英国要开启爱德华王朝时代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这不仅意味着新王身边会涌现一批新贵,更意味着我们这些传统贵族,在这个资本和工业力量横霸天下的时代,已是风光不再了。”
他继续剖析着家族的困境,更像是在进行一次迟来的战略复盘:“我当初力主资助并以其姓氏命名卡文迪许实验室,就是希望能借此楔入科学与实业的领域,为我们这些‘土地主’找到一条新路。但我现在明白了,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自身的科学素养,根本不足以真正掌控这间实验室。剑桥大学,迟早会将它彻底收编。我们未来在那里唯一的存在感,恐怕就只剩下‘卡文迪许’这个名字本身了。”
维克托神色黯然,试图劝慰:“叔叔,女王陛下新丧,您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公爵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以为我是在伤感?错了,维克托,我是在庆幸。” 他看着侄子疑惑的眼神,提示道:“还记得那个让汤姆逊主任都念念不忘、赞不绝口的中国人吗?”
维克托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前段日子秘密访问欧洲,匆匆来拜会您,您也介绍我认识的那位Eason wong(王月生)?”
“是的。”公爵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可还记得,当时我似乎很不合时宜地问了他,如何看待女王陛下的健康与……寿数?而他当时的回答?”
维克托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脸上浮现出惊异之色:“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请原谅我的直言,叔叔,当时我就非常吃惊,您会向一位外国人,而且只是一位东方生意伙伴,询问如此敏感、超出常规礼仪的话题。而他……他回答时的那种笃定与沉稳,更是令我印象深刻。至于答案……” 维克托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当时说,女王陛下的在位时间,会比清国实际在位时间最长的乾隆皇帝还要长,但不会超出半年。天呐!”
他猛然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从牙缝里挤出后续的话:“我事后专门查阅了历史,那位中国乾隆皇帝,连同他做太上皇的时间,足足在位六十三年零四个月。而我们的女王陛下……”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六十三年零七个月。一天不差,正好在他的预言之内!”
公爵微微颔首,对侄子的准确记忆表示满意:“你记得很清楚,维克托。所以,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庆幸’了吗?” 他不待维克托回答,像是在给出答案,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纷繁的思绪,“古往今来,能窥探天机、测算大人物寿元的奇人异士,我也听说过。但有能力如此精准,却从不张扬、不以此谋取眼前暴利者,极为罕见。而拥有这种近乎未卜先知之能,同时又在科学技术上有深厚造诣,能指点汤姆逊教授,能提出跨学科研究生物学的构想,能提出那个几乎颠覆上帝造世观的‘五大洲曾为一体’学说,并且,在生意场上也能做得风生水起,让我们家族的投资都获益匪浅的人……这样的人,我只见过王月生一位。”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凛然:“我很庆幸,在恰当的时机认识了这样一位人物,并且,至少目前看来,我们是朋友,而非敌人。”
然而,现实的选择也随即而来。公爵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与决断:“但是,维克托,囿于我的年龄,以及我这个陈旧且过于引人注目的贵族身份,我无法,也不便与他进行更深层次的交往。原本,皮尔庞特·摩根那个老家伙跟我有同样的眼光,可惜,他的儿子亨利,却凭着同龄人的优势与长袖善舞,已经与这位王月生成了莫逆之交……这其中的差距,未来会越拉越大。”
他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侄子身上,语气变得郑重:“维克托,卡文迪许家族的未来,终将要靠你来支撑。我还可以在族长的位置上替你支撑一段时间,为你铺路。你的未来班底中,你的外部助力中,是否应该……”
维克托重重地点了点头,年轻的脸上已褪去了刚才的惊异,换上了属于继承人的沉稳与决断:“谢谢叔叔的指点。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的思维迅速延伸开来,“而且,如果能通过这位王月生先生,进一步巩固与美国摩根家族未来家主的关系,那对我们而言,将是更大的收获。”
听到侄子能立刻想到这一层,德文郡公爵在这个充满历史沉重感的夜晚,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满意而释然的微笑。女王的时代结束了,但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家族,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在新时代迷雾中前行的可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