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另一位心腹周馥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电报纸,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
李鸿章抬了抬眼皮,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不豫。于式枚见状,代他问道:“又是香帅的‘每日万言书’?”
周馥默默点头,将电文轻轻放在已是堆积如山的案几一角。
“老夫精力已竭,实在看不动他这每日动辄数千言的宏论了。”李鸿章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沙哑,“玉山(周馥字),你择其要点说说吧。”
周馥清了清嗓子,语气平和地转述:“回中堂,大抵仍是老生常谈。香帅再次力陈,‘洋人亦知礼义廉耻,不应索此巨款,反应令其向我道歉!’他认为,联军入侵固然有错,但‘拳匪’肇乱在先,责任不全在我。列强更应为‘毁我宗庙、杀我臣民’之行径致歉,而非一味要求中国赔款。此番电文中,更是慷慨激昂地表示……”周馥顿了顿,模仿着张之洞的语气,“‘若少荃兄(李鸿章字)不敢面斥洋人,弟愿即刻乘火车入京,代兄当面痛斥之!’”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此外,香帅对中堂主张仅严惩载漪、刚毅等‘首祸’,而对太后与皇上予以保全的策略,颇有微词。他认为这是‘包庇罪魁’,要求‘严惩太后以下所有主战派’,甚至……甚至提出‘太后应逊位,另立明主’,以谢天下。”
“砰!”李鸿章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作响,他胸中积郁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荒唐!洋人枪炮顶在胸口,岂是口舌之争所能退敌?今日若断然拒赔款、拒惩凶,彼等蛮夷转眼便可血洗京城!届时玉石俱焚,东南互保之局亦将毁于一旦!老夫如今所争所辩,不过是‘少赔一分是一分,少杀一人是一人’!他张香涛坐在武昌,安知京畿之地已是刀俎下的鱼肉?!”
他越说越气,言辞间充满了对张之洞不切实际的愤懑:“香涛坐拥东南财富之区,未经北地糜烂之苦。他若真来,哼,不出三日,不是被洋人的枪杆子吓退,便是被那些残余的拳匪愤恨撕碎!真真是书生之见!” 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叹道:“不料张督为外官十数年,犹是在京书生旧习耶?”
发泄过后,李鸿章强压怒气,转而询问更广泛的舆情:“外间还有何议论?”
周馥回道:“两江的刘岘庄(刘坤一字)、山西的岑云阶(岑春煊)等,也多在电文中认为‘赔款’、‘惩凶’是‘奇耻大辱’,高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则,除了这些激昂口号,并未见他们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
“民间呢?”
“民间对列强暴行自然愤慨,但更多怨恨指向‘朝廷无能’。北京街头流传着‘和约一页纸,百姓万滴泪’的谚语;上海一些士绅则组织了‘拒款会’,主张‘宁可朝廷加税,不赔洋人分文’。”
周馥顿了顿,补充道:“士林清议分化更显。清流一派依旧斥责中堂为……为‘汉奸’,”他说出这个词时,语气平静,显然李鸿章及其核心幕僚对此早已麻木,“而务实的洋务派则多支持中堂‘忍辱负重’,认为在此危局下,‘能保半壁江山,存续国祚,已属万幸’。”
于式枚此时插话,语气带着一丝精明的算计:“那中堂,香帅这边……依旧置之不理?唉,香帅也真是大手笔,这每日一封长电,五千字便要耗费近两千两白银(约合后世百万元之巨)。犹记得当年他在湖北接待伊藤博文,两日宴饮便耗银八万两,豪气不减当年啊!”
李鸿章眼神骤然一凛,立刻明白了于式枚的弦外之音——张之洞此举,既有理念不合,也未尝没有借此彰显影响力、消耗他李鸿章声望的考量。他当即对周馥决断道:“你就这样回电他:‘鄙人每日与各使舌敝唇焦,以期挽救万一。阁下远隔数千里,电报每字需费两角四分洋银,叠次长电,殊非体恤之道。嗣后若非关乎和局紧要关键之电,乞勿再发,以免徒耗公帑。’”
周馥与于式枚相视一眼,躬身领命。房间内一时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来自内外交困的压力。
1901年2月24日,西安,肃亲王府。
当李鸿章在北京的谈判桌上,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竭尽全力挽回每一分元气时,西安行在的慈禧太后,已然迫不及待地用昔日心腹的性命,向列强展示她“惩凶”的决心,以换取自身的平安。
肃亲王府内气氛凝重,虽是正月初六,却无半分年节喜气,唯有铅灰色的天空压着殿宇飞檐。后苑一处名为“听雨轩”的僻静所在,此刻成了军机大臣赵舒翘人生的终点。
赵舒翘,五十三岁,慈禧的“老班底”,以精通律法、善揣上意而备受信赖,官至刑部左侍郎、军机大臣。然而,在1900年那场席卷北方的风暴中,他押错了宝。他力主“招抚义和团以御外侮”,曾亲自入京“犒师”,客观上助长了拳民的失控;当联军兵临城下,慈禧意图丢车保帅时,他又不识时务地“力保载漪无罪”,称“拳民忠勇,不宜苛责”。如今,为了满足列强的“惩凶”要求,平息洋人之怒,这位曾为慈禧出谋划策的老臣,成了必须被牺牲的“替罪羊”。
监刑官,是时年四十二岁,以“敢言直谏”闻名的广东巡抚岑春煊。他面无表情地展开懿旨,声音冷硬如铁:
“赵舒翘着即自尽。钦此。”
跪在地上的赵舒翘,官袍凌乱,闻旨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涕泪交加,向着慈禧驻跸行宫的方向连连叩首,哭嚎道:“臣有罪!臣知罪!然臣对太后、对朝廷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求太后开恩,念在臣往日微劳,饶臣一命啊……”
岑春煊丝毫不为所动,厉声打断了他的哀求:“圣意已决,岂容尔等多言?速行!”
赵舒翘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架起,拖至听雨轩内的石案前。案上,早已备好三样“恩赏”之物:
黄金锭一块,约十两,塞入口中可阻塞气管,窒息而亡。
鸦片膏一罐,浓黑如蜜,吞服过量足以致命。
砒霜粉一包,混入清水,饮下则肠穿肚烂。
求生的本能让赵舒翘剧烈颤抖。他先是哆哆嗦嗦地将那冰凉的黄金锭塞入口中,却又因喉咙痉挛无法吞咽;随即又抓起鸦片膏,胡乱吞下小半,苦涩瞬间弥漫;最后,他端起那碗溶了砒霜的清水,饮下一口,却趁人不备,偷偷将大部分吐回了袖中。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延长他的痛苦。黄金锭卡在喉头未下咽,鸦片剂量不足,砒霜大部分被吐出——从清晨直到日头偏西,他在地上痛苦翻滚、呻吟、呕吐,却始终未能断气,最后仅因折磨过度而陷入昏厥。
夜色渐深,寒意刺骨。至午夜子时,赵舒翘竟又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发出微弱的呻吟。监刑的岑春煊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担心夜长梦多,若赵舒翘彻底清醒过来高声喊冤,或是此事传扬出去被洋人知晓“赐死未遂”,必将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猛地踢开听雨轩的房门,携着一身寒气步入,厉声喝道:“赵舒翘!尔敢抗旨不尊?!”
气息奄奄的赵舒翘被差役强行架起,意识模糊间,他看清了岑春煊冰冷的面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哀求:“岑……岑大人……求求你……给……给我个痛快……”
岑春煊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太后早有明示,若罪臣自尽不成,即着其家人补行!来人,唤赵氏家眷!”
赵舒翘的妻子王氏和儿子赵曾俦被带了进来。王氏一见丈夫惨状,扑倒在地,泪如雨下:“老爷!我……我陪你一起走!”
赵舒翘艰难地摇头,目光望向儿子,充满绝望与不舍:“不……可……你……要照顾……孩儿……”
“还等什么?!”岑春煊已彻底失去耐心,厉声命令道,“用加官帖!送赵大人上路!”
(“加官帖”,乃狱中私刑,用浸湿的桑皮纸或棉纸,一层层糊住口鼻耳七窍,受刑者会在清醒中逐渐窒息而亡,过程极其痛苦。)
差役端上一碗烈性烧酒,强行掰开赵舒翘的嘴灌了下去。酒液辛辣,刺激得他剧烈咳嗽。随即,另一名差役拿起浸透冷水的棉纸,毫不犹豫地覆上了他的口鼻。
赵舒翘的双眼因极度惊恐和缺氧而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死的挣扎声。他的身体剧烈抽搐,手脚被差役死死按住。一张,两张,三张……湿冷的棉纸依次覆盖,严密地堵住了他所有的呼吸通道。
那浸湿的棉纸在他脸上渐渐干涸,最终形成了一张完整而扭曲的“人脸”模型,宛如京剧舞台上象征晋爵加官的“加官脸谱”,充满了残酷的讽刺——他曾官至军机,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加官”赴死。这位昔日执掌刑部、没少默许甚至指令用此法处置人犯的大臣,最终亲身品尝了这枚自己参与酿造的苦果。
挣扎渐渐停止,一切归于死寂。
岑春煊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确认赵舒翘已气绝身亡,方才上前一步。他并非真心忠于法度,而是要借此向西安行在的那位老佛爷,递上自己最彻底的投名状。(日后,他果然因“办事得力”而被擢升为陕西巡抚,成为新政贵。)
王氏瘫坐在丈夫尚有余温的尸体旁,目光从悲痛转为一片死寂的决然。她整理了一下衣衫,从袖中缓缓取出早已备好的、与丈夫同源的那罐鸦片膏,对泣不成声的儿子赵曾俦平静说道:“你父亲是为这朝廷死的。我不能让他孤身上路。你记住,赵家子孙,从此永世不食清禄!”
说罢,不等儿子扑上来阻止,她已将大块鸦片膏塞入口中,又就着桌上残留的烈酒猛灌而下。岑春煊的手下依着眼色,牢牢按住了试图挣扎的赵曾俦。王氏的身体很快软倒,毒发身亡,静静地躺在了丈夫身侧。
听雨轩内,门窗紧闭,血腥、酒气与死亡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经久不散。石案上,赵氏夫妇的尸体并排而卧,一个脸上覆着诡异的“加官”面具,一个面色青紫,共同诉说着这个末世王朝的冷酷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