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重得让人反胃。叶繁星僵直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扇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门,仿佛要将它盯穿。耳边反复回响着柳漾被推进去时,医生那句凝重的话:“患者腹部贯穿伤,失血过多,胎儿心率不稳,情况很危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家属。她是柳漾的什么人?法律上,她们什么也不是。可情感上,柳漾和她腹中的孩子,是她叶繁星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如果柳漾有事……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她的心脏,窒息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傅夏匆匆赶来,手里提着热粥和干净的衣物,看到叶繁星失魂落魄、浑身沾着干涸血迹的样子,眼中闪过复杂的心疼。他想上前安慰,却被叶繁星眼中那种空洞又执拗的绝望定在了原地。他默默将东西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低声道:“繁星,你先吃点东西,换件衣服,柳漾她……需要你撑住。”
叶繁星仿佛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撑住?她拿什么撑?柳漾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样的!是为了推开她,挡下了简易那一刀!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救四月,如果不是她那么轻易就踏进了简易的陷阱,柳漾怎么会……怎么会躺在里面生死未卜?还有她们的孩子……那个她直到今天,在那样惨烈的情形下才知道存在的孩子……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了柳漾近段时间的反常,明白了她偶尔的疲惫和恶心,明白了她为何总是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柳漾瞒着她,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是想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给她一个惊喜吗?可现在,惊喜变成了惊吓,变成了可能永久的失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叶繁星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和柳漾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星光奖后台初遇时她冷静专业的模样;新西兰雪地里她小心翼翼的搀扶;天台上她递来的那杯暖茶;炸弹惊魂夜她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还有那个缠绵的夜晚后,柳漾眼中愈发深沉温柔的光……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爱情的结晶,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酷?
就在叶繁星几乎要被内心的煎熬逼疯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一名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快步走出来:“叶繁星女士在吗?产妇暂时脱离危险,但还在观察。孩子早产,是个女孩,体重偏轻,需要立刻送新生儿监护室。”
叶繁星猛地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傅夏赶紧扶住她。她顾不得自己,扑到护士面前,颤抖着看向那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婴儿那么小,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像只小猫,却有着清晰的五官和一头浓密的黑发。她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呼吸微弱却平稳。
“孩子……柳漾……”叶繁星语无伦次。
“孩子暂时生命体征平稳,但需要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产妇需要休息,暂时不能探视。”护士言简意赅地交代完,抱着孩子匆匆走向另一边的监护室。
孩子没事。柳漾脱离了生命危险。巨大的 relief 让叶繁星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傅夏紧紧架住。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决堤般的流淌。她做到了,柳漾做到了,她们的孩子,活下来了。
闵四月被安排在另一间病房,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包扎好。她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简易最后疯狂而逃的背影,柳漾腹部不断涌出的鲜血,叶繁星崩溃的哭喊……这些画面在她脑中交替闪现。尤其是柳漾……那个她一直带着偏见和敌意看待的女人,那个她以为只是叶繁星“好朋友”的女人,竟然在生死关头,用身体为叶繁星挡刀,甚至差点赔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她之前所有的恨意和报复,在这样惨烈的牺牲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卑劣。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是被叶繁星偷走了人生的可怜虫。可此刻,她忽然不确定了。叶繁星看着柳漾时那种绝望深情的眼神,为了救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以及……柳漾腹中那个因为这场恩怨而提前降临的孩子……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小偷的虚伪表演吗?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叶繁星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傅夏带来的干净衣服,但脸上的疲惫和泪痕依旧清晰。她看着闵四月,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愧疚,有疲惫,却独独没有了之前的闪躲和恐惧。
“你的伤……还好吗?”叶繁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闵四月别开脸,冷冷道:“死不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曾经的姐妹,如今却隔着血海深仇和刚刚经历的生死考验。
良久,叶繁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走到闵四月床边,缓缓坐下,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四月,不,或许我该叫你……妹妹。”
闵四月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简易说的没错,”叶繁星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闵四月心上,“你才是叶家真正的女儿,叶四月。而我……是那个在游乐园里,因为嫉妒和害怕,故意松开了你的手,让你被人流冲散的……养女。”
这段被她深埋心底二十多年、视为原罪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在这个她亏欠最多的妹妹面前,赤裸裸地剖开。没有辩解,没有祈求原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强迫自己看着四月,承受她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情绪——震惊、愤怒、或者是更深的恨意。
然而,闵四月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却没有立刻爆发。柳漾满身是血的样子又一次闪过眼前。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轻到无法弥补你这些年受的苦,无法抵消我犯下的罪。”叶繁星继续说道,眼泪滑落,“我偷走了你的人生,偷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父爱母爱,我甚至……在妈妈精神崩溃认出你的时候,还因为自私和恐惧,想要资助你出国,阻断你们相认……我是个卑鄙的骗子,是个可耻的小偷。你恨我,是应该的。”
“可是四月,”她的声音哽咽了,“柳漾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别再……别再伤害身边的人了,好吗?我求你。”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彻底的卑微姿态。
闵四月看着眼前这个在她印象中永远光鲜亮丽、从容不迫的知名主播,此刻却像个罪人一样在她面前忏悔、乞求。她以为听到真相会让她怒火中烧,会让她恨不得撕碎叶繁星。可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滔天恨意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凉和疲惫。
她想起了养母(那个冒充她母亲的女人)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喃喃说着“对不起”;想起了简易是如何利用她的身世来挑拨离间,满足他自己的私欲;更想起了柳漾推开叶繁星时,那个决绝的眼神,和叶繁星扑到柳漾身边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恨意支撑她走了这么久,可此刻,她突然觉得好累。报复了叶繁星又能怎样?她能回到过去吗?她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吗?死去的养母能复活吗?柳漾能立刻康复吗?那个在保温箱里脆弱的新生命,又能因此得到什么好处?
良久,闵四月才用一种极其干涩的声音开口,带着浓浓的嘲讽,却不知是嘲讽刺繁星还是自己:“冲你去?怎么冲你去?也给你一刀?还是把你的事业搞垮,让你也尝尝流落街头的滋味?”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叶繁星苍白的脸,最终落在窗外无尽的夜色里,“然后呢?让爸爸妈妈再失去一个女儿?让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没有母亲?像我们一样?”
叶繁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希望。
“我恨你,叶繁星,我真的很恨你。”闵四月一字一顿地说,眼泪却终于落了下来,“你让我失去了太多……可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柳漾用命护着你,那个孩子……是条崭新的生命。我闵四月再恨,也没恨到要牵连一个未足月的孩子,没恨到要看着一个刚为我挡过刀的人去死!”
她抬手狠狠抹掉眼泪,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倔强:“你的道歉,我收了。但原不原谅,是我的事!至于爸妈那里……等柳漾好了再说吧。我现在……没力气去想那么多了。”
这算不上原谅,却是一个停止互相伤害的信号,一个暂时休战的协议。在生死和新生命面前,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似乎第一次,显露出了和解的微光。
柳漾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后,终于被转入了普通病房。她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加上早产和手术的创伤,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叶繁星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握着柳漾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一遍遍低声说着话,说孩子很健康,很像她;说四月的手臂伤得不重,已经没事了;说简易已经被警方通缉,再也伤害不了她们了……她不知道柳漾能不能听见,但她相信,爱的人之间,一定有心灵的感应。
闵四月偶尔会站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她看到叶繁星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水湿润柳漾干裂的嘴唇;看到她趴在床边累极而睡,却依然紧握着柳漾的手;看到她对着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婴儿,露出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笑容。那样的叶繁星,是她从未见过的,褪去了所有光环和伪装,只剩下最本质的牵挂和爱意。
第三天下午,柳漾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叶繁星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双眼。
“孩子……”柳漾的声音虚弱得像气音。
“孩子很好,是个女儿,很健康,在保温箱里,医生说她特别坚强。”叶繁星连忙回答,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是喜悦的泪,“你别担心,好好休息。”
柳漾微微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叶繁星憔悴的脸,眼中满是心疼:“你……瘦了。”
一句话,让叶繁星泣不成声。都这种时候了,柳漾最先关心的还是她。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闵四月端着了一碗清淡的鸡汤,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我……让护士站的微波炉热的,吃点东西吧。”
叶繁星赶紧擦干眼泪,起身接过:“谢谢。”
柳漾看向闵四月,目光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温和:“四月,你的手没事了吧?”
闵四月没想到柳漾会先问她,愣了一下,才摇摇头:“没事了。”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看着柳漾苍白的脸,低声道:“谢谢你……当时推开我。”
柳漾轻轻摇头,语气疲惫却清晰:“我救你,也是救繁星,救我自己……救我们所有人。”她顿了顿,目光在叶繁星和闵四月之间扫过,“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更深的痛苦。简易……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彼此心门上最沉重的那把锁。病房里陷入了沉默,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充满隔阂和敌意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伤痛后疲惫、以及隐约期盼的平静。
叶繁星将鸡汤舀了一小勺,轻轻吹凉,送到柳漾嘴边。柳漾顺从地喝下。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三个女人身上,暖洋洋的。门外,传来新生儿监护室里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微弱啼哭,那是生命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声音。
过往的恩怨纠葛,仿佛真的随着那场生死劫难,暂时尘埃落定。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充满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新生儿的啼哭声中,一种基于生命本身的和解与共生,正在悄然萌芽。她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但新的篇章,已经伴随着那个早产却顽强的小生命,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