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家的堂屋比自家的更窄些,墙角堆着半袋没剥壳的玉米,黄澄澄的颗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哑光。陈景辰掀开门帘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着煤炉燃烧的硫磺气,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爷爷躺在里屋的板床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被,被子边缘磨出了毛边。他的眼睛闭着,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胸口起伏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陈景辰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站了片刻,才敢低声喊:“爷爷。”
爷爷的眼皮颤了颤,没睁开,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极轻的回应,像漏风的风箱。陈景辰的心揪了一下,伸手想去碰爷爷的手,指尖快触到时又猛地缩了回来——那双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节处的老年斑像落在枯叶上的霉点,他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碰碎。
“景辰回来了?”表哥从灶房端着碗进来,看见他便停下脚步,碗沿沾着圈褐色的药汁,“刚给爷爷喂了点药,喝得不多。”
表嫂也跟着站起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攥着块没擀完的面团:“早饭吃了没?灶上温着粥呢。”
陈景辰摇摇头,目光还落在爷爷脸上:“表哥表嫂也辛苦了,这几天多亏你们照看着。”
“一家人说啥客套话。”表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塑料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咚”的轻响,惊得爷爷眉头皱了皱,“你爸那边咋样了?早上听芷雅说你回来了。”
“刚喂了药睡下,打算等会儿送医院检查。”陈景辰的声音压得很低,“这边……还得麻烦你们多盯着点。”
表嫂叹了口气,把面团放在案板上:“你说这叫啥事,老爷子还没好利索,你爸又倒下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惋惜,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别跟我们客气。”
陈景辰刚要说话,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厚重的胶鞋踩在结着薄冰的泥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紧接着是大爹陈午德的嗓门,带着惯有的洪亮:“景辰回来了没?”
他赶紧迎出去,大爹正掀开门帘往里钻,军大衣上沾着雪粒,帽檐下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串白汽。“刚到?”大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诚,“路上好走不?听说高速封了。”
“还行,走的小路。”陈景辰侧身让他进来,“叔叔呢?”
“在里屋守着老爷子呢。”大爹跺了跺脚上的泥,脱下大衣往墙上一挂,军绿色的布料上印着片深色的油渍,“早上听你妈说你要送你爸去医院?”
“嗯,打算吃过午饭就走。”陈景辰往灶房看了一眼,叔叔正蹲在煤炉边添柴,火光映得他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
说话间,叔叔陈午义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沾着煤灰的手:“景辰来了?坐。”他往灶台上的搪瓷缸里倒了热水,推到陈景辰面前,“刚跟你大爹说,你爸这病不能拖,得赶紧去城里查。”
陈景辰端起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缸壁,心里稍稍定了些。他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刚从里屋出来的大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大爹,叔叔,我今天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大爹在条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两根递过来。陈景辰摆摆手,他便自己点了一根,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散开:“啥事你说,都是自家人。”
“我想今天下午就送我爸去蒙自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陈景辰的目光扫过两人,声音沉稳了许多,“爷爷这边……我想拜托你们多照看些。”
叔叔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高,映得他眼底发亮:“这有啥说的,你尽管带你爸去看病,家里有我们呢。”
“我知道你们辛苦。”陈景辰的声音低了些,“这阵子爷爷病着,你们俩轮流守着,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我爸又这样……”
“说这啥话。”大爹打断他,磕了磕烟灰,火星落在地上的炉灰里,“你爷爷是我们的爹,你爸是我们的兄弟,照顾他们是应该的。倒是你,跑前跑后的,别累垮了。”
陈景辰的鼻子一酸,刚想说些什么,里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嘶哑得像破锣。叔叔赶紧起身进去,大爹也掐了烟跟过去。他站在原地,听着里屋叔叔低声的安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过了会儿,大爹和叔叔出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倦色。叔叔在他对面坐下,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着:“景辰,你打算带你爸去多久?”
“不好说,得看检查结果。”陈景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的边缘,“可能三五天,也可能要住院。”
大爹点点头,眉头却微微蹙起:“你爷爷这情况……怕是也熬不了太久。万一……万一你在医院的时候,老爷子这边有啥动静,咋办?”
这话像块石头,沉沉地压在陈景辰心上。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不敢深想。爷爷的病拖了这么久,时好时坏,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
“我想好了。”他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如果爷爷真的走了,你们就给我打电话,我连夜赶回来。该办的事,我来办。”
叔叔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爸那边离不开人,来回跑太折腾。真到了那时候,我和你大爹先帮你张罗着,等你把你爸安顿好再回来也不迟。”
“不行。”陈景辰的语气很坚决,“爷爷最疼我,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他会不高兴的。再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该我扛的事,不能推给你们。”
大爹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又很快被担忧取代:“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可你爸那边……”
“我让芷雅跟着去医院,我不在的时候,她能搭把手。”陈景辰顿了顿,补充道,“要是爷爷情况稳定了,最好不过。我也盼着他能好起来,等我爸出院了,我再陪他说话。”
灶房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从壶嘴里冒出来,在窗玻璃上凝出一层水汽。叔叔起身去灌热水,背影在火光里显得格外佝偻。
“就按你说的办吧。”大爹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的老茧蹭得他皮肤发疼,“你爷爷这边,我和你叔叔轮班守着,有啥情况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你在医院好好照顾你爸,别惦记家里。”
“医药费够不够?”叔叔端着热水过来,把搪瓷缸往他面前推了推,“不够跟我说,我这儿还有点积蓄。”
陈景辰心里一暖,摇摇头:“够,我带了钱,不够再跟你们说。”他知道叔叔家条件也不好,儿子刚结婚,欠着一屁股债,这钱他不能要。
“跟我们还客气啥。”叔叔瞪了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意,“你爸住院要是用钱多,别硬撑着。咱们是一家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大爹也跟着点头:“你叔叔说得对。实在不行,我去跟你三姑他们凑凑,总能想办法。”
陈景辰看着眼前的两个长辈,鼻子又开始发酸。小时候总觉得大爹严厉,叔叔沉默,可真到了难处,他们比谁都靠谱。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谢谢大爹,谢谢叔叔。”
“谢啥,一家人。”大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烟灰,“中午在这儿吃饭,让你婶子杀只鸡,给你爸补补。”
“不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爸,早点收拾东西出发。”陈景辰站起身,搪瓷缸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我先回去了,爷爷这边……就拜托你们了。”
他往门口走,大爹和叔叔跟着送出来。院门口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几只麻雀落在墙头,见人出来,“扑棱棱”地飞走了。
“路上慢点。”叔叔叮嘱道,手里还攥着那把添煤的铁铲。
“到了医院给家里回个电话。”大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陈景辰回过头,点了点头。阳光穿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金光。他看着大爹和叔叔站在门口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管前路多难,有家人在身后撑着,他就敢往前闯。
他转身往家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风还在吹,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可他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为了父亲,为了爷爷,为了这个家,他必须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