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街道在凌晨三点显出一种寂寥的空旷,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漾开,像打翻了的牛奶。陈景辰把车停在一家亮着“住宿”灯箱的酒店门口,灯箱的红光透过玻璃门渗出来,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一块暖融融的光斑。
办理入住时,前台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睫毛上还沾着困意。“身份证。”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接过证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陈景辰的手,像触到一块冰,猛地缩了回去。陈景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有多凉,大概是一路开着窗透气,寒气早钻进了骨头缝。
房间在三楼,电梯上行时发出轻微的晃动。打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旧地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把帆布包扔在沙发上,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和皱巴巴的衣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条窄窄的巷子,墙头上压着未化的残雪,像给灰砖墙镶了道白边。
躺在床上时,床垫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摸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电量只剩百分之七。点开视频软件,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却一个画面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闪着父亲躺在床上的样子,还有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像两团烧得发焦的炭火,灼得他心口发疼。
抖音里的笑声、音乐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他索性按灭屏幕,黑暗瞬间漫上来,把他裹在中央。窗外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条不安分的蛇。
他翻了个身,枕头硌得后脑勺生疼。这一夜像走了半辈子,从鲁甸到昆明,从大板桥到红河,雪、雨、雾轮番上阵,可比起心里的焦灼,这点路算得了什么?他想起小时候生病,父亲背着自己去看病,那时的星星亮得像撒在天上的盐,父亲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咚、咚、咚”,像在给他的心跳打节拍。
“爸,再等等我。”他对着黑暗低声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散开来,连回音都带着颤。
不知翻了多少个身,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凌晨四点。他终于有了点睡意,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梦里又是老家的堂屋,父亲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爷爷蹲在旁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母亲正往桌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六点整,手机闹钟没响,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路灯还亮着,像一排昏昏欲睡的眼睛。他想给母亲打电话,指尖在拨号键上悬了许久,终究还是按灭了屏幕。母亲肯定一夜没睡,这会子怕是刚合眼,不能打扰她。
穿衣服时,胳膊肘撞到了床头柜,发出“咚”的一声。他皱了皱眉,动作放轻了些。走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角还有道干裂的口子,是昨晚咬出来的。
推开酒店大门,冷空气像盆冰水迎面泼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踏、踏、踏”,敲在结着薄冰的路面上。偶尔有早起的出租车驶过,车灯在雾里晕成一团黄,像远处人家点的灯笼。
他沿着街慢慢走,路过一家关着门的杂货铺,卷闸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福”字倒过来,边角卷得像朵枯萎的花。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年三十下午带着他贴春联,他踮着脚够不着门框,父亲就把他架在肩膀上,粗糙的手掌扶着他的腿,说“咱们景辰长高了,能替爸干活了”。那时候的天也这么冷,可心里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火炉。
走了一个多小时,天边泛起鱼肚白,路灯一盏盏熄灭,像星星落进了地平线。街角的药店亮起了灯,卷帘门“哗啦啦”往上卷,露出里面货架上整齐的药盒。陈景辰停下脚步,想了想,推门走了进去。
“买点什么?”穿白大褂的阿姨正在擦柜台,看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
“阿姨,有没有治高血压的药?还有……还有安神的,老人吃的。”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报药名时磕磕巴巴的。母亲的降压药、父亲病倒后肯定睡不好,或许安神的能起点作用。
阿姨给他拿了药,又叮嘱了用法用量,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家里老人不舒服?”她随口问了句。
“嗯,我爸病倒了。”陈景辰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捏着药盒, cardboard的边缘硌得指腹生疼。
“会好起来的。”阿姨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年轻人别太熬着,自己垮了,谁照顾老人?”
走出药店时,太阳刚露出半个脸,把天边染成一片金红。街上渐渐有了人气,早点铺冒出了白汽,油条的香味混着豆浆的甜,在雾里慢悠悠地飘。陈景辰深吸一口气,心里那股憋闷似乎散了些。
回到酒店,他给妹妹打了电话。“芷雅,起床没?收拾好下来吃早点。”
“哥,我早就醒了,在楼下等你呢。”妹妹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像只刚出笼的小鸟。
吃早点时,妹妹小口喝着豆浆,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哥,你昨晚没睡好吧?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没事,不困。”陈景辰往她碗里夹了根油条,“快吃,吃完赶路。”
回老家的路比来时更难走。车刚出县城,就钻进了雾里,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不足五米。陈景辰把车灯开到最大,雾灯也打开,光柱在雾里像两把钝刀,划不开那浓得化不开的白。
“哥,慢点开。”芷雅攥着衣角,声音有点发紧。
“没事。”陈景辰的声音很稳,握着方向盘的手纹丝不动。车窗外的雨丝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噼啪”响,雨刮器左右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那层水汽。路边的树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爷爷故事里的山神。
车速慢得像蜗牛爬,平时一个小时的路,走了快两个钟头。当熟悉的村口牌坊在雾里露出轮廓时,陈景辰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手心冒出了汗。
“快到了。”他低声说,像是告诉妹妹,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车开进院子时,亲戚们正在搭临时的灶台,看见他回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三姑迎上来,眼睛红红的:“景辰回来了?”
“三姑。”他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哽咽。
他没顾上寒暄,径直往屋里走。堂屋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父亲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嘴唇干裂得更厉害了。
“爸。”陈景辰走到床边,声音轻得像羽毛。
父亲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看了他许久,才慢慢聚焦。“景辰……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抽气。
“嗯,爸,我回来了。”陈景辰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别过脸,深吸了一口气,“今早上有没有吃点饭?”
“你爸一口饭都没吃。”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陈景辰转过身,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眶红肿得像核桃,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妈。”他喊了一声,喉咙像被堵住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抹了把脸,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爸从凌晨就盼着你,眼睛一直睁着,说等你回来。”
“爸,那你先喝点药吧,我给你冲点药。”陈景辰拿起刚买的药,声音放得更柔了。
“好。”父亲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笑,却没力气。
陈景辰去厨房冲药,水壶里的水“咕嘟”响着,冒着白汽。他站在灶台前,看着锅里翻滚的水汽,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给他熬姜汤。那时他感冒发烧,父亲就守在灶台前,一边添柴一边搅着锅里的姜糖,说“喝了就不难受了”。
冲好药,他端着碗回到屋里,轻轻把父亲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父亲的背比他想象中要瘦,硌得他手心发疼。他用小勺舀了点药,吹了吹,送到父亲嘴边。
“这药有点苦。”父亲皱了皱眉,却还是张开嘴喝了下去。
“苦才治病。”陈景辰笑了笑,眼眶却热了。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汁顺着父亲的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纸巾擦掉,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
喂完药,父亲又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陈景辰帮他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
堂屋里,亲戚们都在等着他。三姑父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家里的安排,声音里带着商量的意思。陈景辰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眼里的红血丝还在,可眼神却坚定了许多。
“就按三姑父说的办,”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钱不够我来想办法,人手不够咱们再找,一定要把爸照顾好。”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景辰望着那片光,心里突然踏实了。不管前路多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得像父亲当年那样,挺直腰杆,为家人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