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5日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墨蓝色的夜幕像块浸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敬老院项目的板房顶上。陈景辰是被心口那股莫名的憋闷弄醒的,睁开眼时,窗外的塔吊只露出个模糊的剪影,像个沉默的巨人立在黑暗里。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后脖颈的衣服也被洇得发潮——昨晚的梦太乱了,梦里爷爷躺在老樟木箱上,脸色灰败,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箱子上的铜锁一点点生锈,最后连爷爷的影子都模糊成一团白雾。
宿舍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在空木桶上,闷得发慌。他翻了个身,摸到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早上六点整。指尖划过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监控App,家里的画面瞬间跳了出来——老房子的堂屋亮着昏黄的灯,光线透过监控的夜视模式,泛着一层诡异的绿光。
镜头里,姐夫穿着那件灰色的夹克衫,正弯腰给灶膛添柴,动作有些笨拙。姐姐芷妍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个搪瓷碗,正往碗里盛着什么,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绷得紧紧的。
陈景辰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攥住了似的,呼吸都滞了半拍。
姐夫是出了名的“睡不醒”,在村委会里做小本生意,平时不到八点绝不起床,周末更是能赖到日上三竿。平时,因为姐夫赖床,姐姐和姐夫都要吵一架,还记得去年,家里办事情,全家人人等着他吃饭,他愣是因为“没睡醒”迟到了一个小时,被姐姐骂了大半天。可今天,才早上六点,他居然已经站在自家堂屋里,连外套都穿得整整齐齐。
姐姐的身影在镜头里晃了晃,她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动作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仓促。灶台上的水壶“咕嘟”响了一声,冒出的白汽模糊了镜头,可陈景辰还是看清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爷爷……是不是已经走了?
这个念头像根冰锥,“噗”地扎进他心里,冻得他指尖发麻。昨天父亲的电话还萦绕在耳边,“大限已至”四个字像刻在骨头上,现在姐姐和姐夫这副模样,分明是出了大事的样子。乡下的规矩,老人走了,亲戚要第一时间赶去帮忙,烧纸、守灵、搭灵棚,哪样不得早起忙活?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远处的山尖露出一点灰蒙蒙的轮廓,可他眼里的世界却越来越暗,堂屋的灯光在监控里明明灭灭,像爷爷最后那口气,随时会断掉。
“喂,景辰?”姐姐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可陈景辰听得出来,那沙哑里藏着刻意的平静,像往沸水里撒了把冰,硬压下去的翻腾。
“姐,”他的声音发紧,尾音控制不住地发颤,“你和姐夫……咋这么早就去家里了?”
监控里,姐姐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往灶膛那边瞥了一眼,姐夫正蹲在地上整理纸钱——那沓黄纸叠得整整齐齐,在绿光里泛着扎眼的白。陈景辰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连呼吸都忘了。
“哦,你看到啦?”姐姐的笑声从听筒里飘出来,轻飘飘的,像挂在蛛丝上的雪,“昨晚上我和你姐夫在叔叔家住的,没回自己家。早上醒得早,想着顺路去看看爸妈,给他们带点刚蒸的馒头,就过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掀锅盖,蒸汽“腾”地冒起来,挡住了监控的镜头。陈景辰看见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擦脸,可等蒸汽散开,她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甚至还对着镜头外的姐夫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她小时候最得意的标志,此刻却看得他心里发寒。
“姐夫……他平时不都起得晚吗?”陈景辰的手指抠着手机壳,塑料边缘硌得指腹生疼,“今天六点就起来了?”
“这不是在叔叔家睡不着嘛,”姐姐的声音轻快了些,像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姐夫认床,昨晚上翻来覆去的,凌晨就醒了。我说既然醒了,不如早点去爸妈那儿,帮着烧点水,省得他们早起忙活。”
监控里,姐夫站起身,从墙角拎起一捆香烛,动作熟练地往供桌上摆。那供桌平时只在逢年过节时才用,现在却擦得锃亮,桌角还放着个新做的牌位架子——木头是红松的,在灯光下泛着生涩的光。陈景辰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火辣辣的,想喊却喊不出来。
“是这样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快要熄灭的烛火,“那……爷爷呢?他咋样了?”
姐姐往监控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快得像流星,可陈景辰还是抓住了。她转身去拿碗,手指碰到碗沿时,瓷碗“当啷”响了一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
“爷爷好多啦,”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谁听见,“今早上能喝点米汤了,医生说再养几天就能下床了。你别担心,真的。
“真的没事?”陈景辰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他多希望姐姐能狠狠骂他一顿,说他瞎操心,说他疑神疑鬼,可姐姐只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真没事,”姐姐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哄小孩的语气,“你忘了?小时候你摔破膝盖,以为自己要不行了,哭得惊天动地,结果还不是三天就好了?爷爷身体比你结实多了,这点小病小痛的,扛得住。”
她提起小时候的事,陈景辰的眼前却浮现出爷爷背着他去诊所的样子。那时的路坑坑洼洼,爷爷的背像座温暖的山,他趴在上面,能听见爷爷的心跳,“咚咚”的,比庙里的鼓还稳。可现在,那座山好像塌了,连带着他心里的根都被拔了出来,空落落的,风一吹就疼。
“哦,那我就放心了。”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像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你们……你们也别太累了,该歇歇就歇歇。”
“知道啦,小管家公。”姐姐笑了笑,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在那边好好上班,别总惦记家里。真有啥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啊?”
“嗯。”
陈景辰的心被姐姐那句“没事”堵得死死的,像吞了块烧红的烙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心口的憋闷越来越重,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压得他喘不过气。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阳光透过板房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可他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他摸了摸口袋,那几十块钱还在,硬硬的,硌得他心慌。如果爷爷真的走了,他连回去送最后一程的路费都凑不齐,更别说帮家里办事了。姐姐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才编了这么个理由,让他安安心心待在项目上,别回去丢人现眼。
这个念头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胸口的闷气压得他直想吐。窗外的塔吊开始转动了,吊臂在晨雾里缓缓移动,像在丈量他和家之间的距离——那么长,长得让他绝望。
挨到八点,他游魂似的往工地走。晨霜还没化,踩在地上“咯吱”响,像爷爷以前拄着拐杖走路的声音。路过项目部时,好友徐道茂从里面探出头,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景辰,正好,分公司让去整理我的试验资料,一起呗?”
陈景辰点了点头,没说话。跟着徐道茂往分公司走的路上,阳光越来越烈,把影子拉得很短,可他心里的那股闷气却越来越沉,像灌了铅。徐道茂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全是监控里的声音:姐姐的笑声,姐夫烧纸的“噼啪”声,母亲压抑的哭声……
分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楼,暖气开得很足,可陈景辰还是觉得冷。他坐在桌前,手里捏着厚厚的资料,眼睛却盯着窗外——远处的屋顶上积着薄雪,像爷爷头上的白发。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他裹在棉袄里,坐在火塘边讲过去的事,火塘里的火星“噼啪”跳着,爷爷的声音混着烟味,暖暖的,能驱散整个冬天的寒。
“景辰,你咋了?脸这么白?”徐道茂推了推他的胳膊,手里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从早上就蔫蔫的,跟丢了魂似的。”
陈景辰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水汽,他张了张嘴,想说“我爷爷可能不在了”,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事,可能有点着凉”。他低下头,继续翻资料,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像爷爷最后那口气,微弱得随时会断。
整个早上,那股闷气都堵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知道家里一定出了事,姐姐的话像层薄冰,盖在沸腾的水上,看着平静,底下全是翻涌的疼。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间暖烘烘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冰冷的资料,任由那股疼在心里蔓延,像藤蔓缠紧了心脏,越收越紧,直到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太阳升到了头顶,雪开始化了,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流,像谁在无声地哭。陈景辰望着那片水痕,突然很想回家——不是回蒙自的出租屋,是回那个有爷爷的老房子,哪怕只是再闻闻樟木箱里的旱烟味,再看看堂屋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