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出租屋的。
记忆像是被恐惧撕成了碎片,只剩下狂奔时灌满喉咙的冷风、心脏几乎要炸裂的痛楚,以及身后那挥之不去的、来自阴阳两界的双重追捕感。保安的厉喝与手电光柱交织成现实的罗网,而苏秀宁那怨毒冰冷的“注视”,则如同附骨之蛆,穿透物质界限,直抵他的灵魂。
他几乎是撞开家门的,反手死死锁上,又用后背抵住,仿佛门外有千军万马。他瘫软在地,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与冰冷的雨水混合,浸透了他黑色的运动服。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城市的声响重新变得清晰,他才像一滩烂泥般,从门后挪开。身体无处不在酸痛,尤其是肩头,那鬼印所在的位置,此刻不再是隐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灼烧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通过这个印记,疯狂地汲取他的生命力。
他挣扎着爬到茶几旁,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屏幕亮起,那几张拍摄自赵世杰日记的照片,如同罪证般清晰地陈列着。看着那些潦草却惊心动魄的文字,一股混杂着胜利、恐惧与无尽寒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找到了真相,铁证如山。赵世杰,就是杀害苏秀宁的凶手。
但这胜利的滋味,却苦涩得让人想要呕吐。为了这真相,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并且,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赵家不是善茬,昨晚的潜入和警报,必然已经惊动了他们。一个能掩盖谋杀案五十年的家族,其能量和手段,绝非他一个普通设计师能够抗衡。
而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苏秀宁最后的那个眼神——那计谋得逞般的嘲弄。它引导他去,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找到日记,更是为了让他暴露,为了打草惊蛇,将赵家也拖入这场跨越五十年的复仇旋涡之中。他成了怨灵手中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搅动死水、引爆仇恨的棋子。
他现在该怎么办?报警?把这些手机照片交给警察,说自己被女鬼指引,潜入民宅找到了五十年前谋杀案的证据?这听起来何其荒谬!更大的可能是他被当成疯子,或者直接被赵家动用关系反咬一口,以盗窃、非法入侵等罪名送进监狱。
将证据匿名公开?在网络时代,或许能掀起一些波澜,但赵家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宣称日记是伪造,并动用资本力量迅速压下舆论。而他自己,则彻底暴露在赵家的报复之下。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绝境。前有赵家可能的灭口,后有苏秀宁索命的怨灵。肩头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时间不多了。陈教授说过,过程不会超过四十九天。而经过昨晚的惊吓和怨灵的进一步侵蚀,他感觉自己的状态正在急剧下滑,头脑昏沉,四肢无力,眼前偶尔还会闪过模糊的黑影。
他必须想办法先保住自己的命!至少,要缓解这要命的鬼印带来的痛苦和侵蚀。
他再次想到了陈启明教授。或许教授认识一些……真正有本事的人?
他拨通了陈教授的电话,声音沙哑地将昨晚惊心动魄的经历和自己的困境告知,尤其强调了肩头鬼印的剧变和自己身体状态的恶化。
电话那头,陈教授沉默了更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郭先生,你……你这一步,走得太过凶险了。如今你不仅是怨灵标记之人,更成了活人眼中的目标。赵家那边,我无能为力,只能提醒你千万小心,注意自身安全。”
“至于你身上的‘鬼印’……”陈教授沉吟道,“它的发作速度远超我的预料,看来那怨灵因你的行动而怨气大涨,加剧了侵蚀。寻常的民俗法子恐怕已经难以压制。我倒是知道一个人,或许……或许他能有点办法。”
“谁?”郭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叫张岐黄,住在老城区,没有固定诊所,只给熟人介绍的人看些……‘疑难杂症’。”陈教授的语气有些复杂,“他脾气很怪,手段也……非同寻常。有人说他是神医,也有人说他是江湖骗子。但他家世代行医,据说祖上出过宫廷御医,对一些‘邪病’确有独到之处。我只能给你一个地址,去不去,能不能请他出手,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去!我一定去!”郭宇没有丝毫犹豫。此时此刻,任何一丝希望他都不能放过。
记下那个位于迷宫般老城深处的地址,郭宇挂了电话。他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和肩头的剧痛,换下那身脏污的夜行衣,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再次出门。
按照地址,他在狭窄、潮湿、晾衣杆纵横交错的老城巷弄里穿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在一个几乎被杂物淹没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扇低矮、斑驳的木门。门楣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块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木牌,上面用几乎褪色的朱砂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医”字。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谁啊?不看诊了,回去吧!”
“是陈启明教授介绍我来的!”郭宇连忙喊道,“求张神医救命!”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股浓烈而古怪的药味扑面而来,里面混杂着草药香、某种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香火的味道。
门缝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的老脸,头发稀疏灰白,眼神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上下打量着郭宇。正是张岐黄。
他的目光在郭宇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他即使穿着高领也难掩异常的左肩,眉头紧紧皱起,喃喃道:“好重的阴煞气……印堂黑得滴出水了……进来吧。”
郭宇如蒙大赦,赶紧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几乎被各种各样的药材柜、瓦罐、铜炉和晾晒的不知名植物根茎塞满。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复杂的药味,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
张岐黄让郭宇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没有说话,直接伸出枯瘦如柴、指甲却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的手指,隔着衣服,虚按在郭宇左肩的鬼印上方。
他的手指并没有真正接触,但郭宇却感觉肩头那灼烧般的剧痛仿佛被引动,猛地加剧,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张岐黄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闭着眼睛,似乎在仔细感知着什么。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半晌,才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小子,你这不是病,”张岐黄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这是被极凶的‘缚地煞’给标记了!而且,这煞气已经深入膏肓,与你的生机纠缠在了一起!”
“缚地煞?”郭宇心头一紧。
“就是你们俗称的‘地缚灵’,但这一只……怨气之重,老夫行医几十年,仅见!”张岐黄盯着郭宇,“你最近是不是接触过什么极阴之地?比如……古墓?乱葬岗?或者……深水?”
“古镜湖!”郭宇脱口而出。
张岐黄瞳孔微缩:“古镜湖……难怪!那地方早年就不干净,近几十年更是成了聚阴纳秽之所!你不但去了,还招惹了里面的东西?”
郭宇不敢隐瞒,简略地将自己被呼唤回头、发现手印、调查苏秀宁之事以及昨夜潜入赵家找到日记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岐黄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郭宇,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冤有头,债有主。你卷入太深了。”最终,他叹了口气,“这‘鬼印’,是那女煞与你之间的因果线,也是她汲取你阳气、最终拉你替身的通道。寻常药石,已难奏效。”
“神医,求您想想办法!我还不想死!”郭宇哀求道。
张岐黄走到一个满是瓶瓶罐罐的木架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色泽暗沉的陶罐,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包用油纸包裹的、散发着刺鼻腥味的黑色药膏。
“办法……不是没有,但凶险无比,而且只能治标,难以治本。”张岐黄将东西放在郭宇面前的矮几上,“这罐子里是‘赤阳粉’,混合了朱砂、雄黄、雷击木灰等至阳之物。这药膏是以百年黑狗血为主药,辅以几种烈性草药熬制而成,名曰‘镇煞膏’。”
他指着郭宇的肩膀:“你用烈酒清洗肩头印记,然后将这赤阳粉薄薄撒上一层,再把这镇煞膏厚敷其上,用纱布包裹。过程会极其痛苦,如同火燎刀割,你必须忍住。此法能暂时镇压住鬼印的煞气,阻断它对你生机的汲取,或许能让你多撑一段时间。”
“能撑多久?”郭宇急切地问。
“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张岐黄面无表情,“看你的意志力,也看那女煞的反应。此法如同在她与你之间筑起一道火墙,她会感到痛苦和阻碍,可能会因此更加躁动,用其他方式对付你。”
只有几天时间!郭宇的心沉了下去。
“那……治本的方法呢?”他不甘心地问。
“治本?”张岐黄冷笑一声,“唯有两种。其一,那女煞自愿散去执念,消解怨气,主动收回标记。但这可能吗?她怨气凝聚五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个‘契机’,岂会轻易放手?”
“其二呢?”
“其二,”张岐黄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在她拉你替身之前,找到她的尸骸,以特殊之法,强行将其骸骨与怨灵之间的联系斩断,或将其彻底……镇压、打散!”
郭宇倒吸一口凉气。找到尸骸?古镜湖底那个可能的皮箱?还要进行镇压或打散?
这听起来比潜入赵家更加困难,更加危险!而且,这意味着他要与苏秀宁的怨灵,进行最后的、正面的对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郭宇的声音带着绝望。
张岐黄摇了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药粉和药膏:“拿着吧,一百块。是暂时止痛,等待最终审判,还是冒险一搏,去寻找那几乎不可能的治本之法,你自己选择。”
郭宇颤抖着付了钱,拿起那罐仿佛带着温度的赤阳粉和那包冰冷却腥气扑鼻的镇煞膏,如同拿着自己最后的生死状。
离开张岐黄那间充满怪味的屋子,重新站在阳光下,郭宇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肩头的剧痛时刻提醒着他生命的倒计时。
几天时间。他要么在镇压缓解后,想办法去面对古镜湖底的秘密,进行一场殊死的阴阳对决;要么,就在暂时的安宁中,等待着苏秀宁积蓄力量,或者赵家找上门来,将他推向最终的结局。
道路,似乎只剩下这两条,每一条,都通往未知的黑暗与极致的危险。他站在老城错综复杂的巷口,看着熙攘的人流,感觉自己像一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孤魂,与这个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绝望”的厚障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