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阳城内,一家酒楼的大堂里,虽是午饭时分,却只稀稀落落坐了三桌客人。柜台后的掌柜看着这光景,眉头皱得几乎打了结,再低头瞥见算盘上刚打出的亏空数目,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临窗的那一桌,桌上只摆着一坛浊酒、一碟盐渍豆子和一小盘酱菜,显得颇为清简。三个男子围坐桌旁,正压低了声音交谈着。其中那个双下巴的汉子压低声音问身旁的中年人:“刚才县衙门口,长安来的那两位上官说的话,能作准吗?”
那中年人语气颇为笃定:“我看假不了。那位冯灵使亮出的,可是国师府的令牌!假传朝廷敕令是杀头的大罪,他们断不敢信口开河。”
他们这桌的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旁边两桌客人的耳中。一位面色蜡黄的客人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忧虑:“可这邪气闹了这么久,御常寺的镇灵使若真有手段,早该平息了才对啊!我听说光是尸变,前前后后就有几十起了!”
他邻座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叹道:“谁说不是。这怪病染上就日渐虚弱,眼蒙耳背,最后……唉!我柜上两个得力的伙计都倒下了,这生意眼看是难以为继了。”
又有人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恐惧与好奇:“都说尸变的僵尸骇人,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莫非真如传言所说,青面獠牙,见人就扑?”
众人闻言,彼此看了看,却无人能答得上来。他们都只听过传闻,谁也没亲眼见过,可越是如此,心头的阴影便越是沉重。起初的些许怀疑,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所取代——除了指望长安来的贵人,他们似乎也已别无他法。只是这漫天邪气,究竟何时才能散尽?
就在此时,街上突然喧闹起来,不少人朝着丰阳城东门方向奔跑。大堂内的三桌客人不禁好奇张望,纷纷起身走出酒楼。柜台后的掌柜也按捺不住,带着店伙计跟到门口,打量着街上奔走的人流。
那中年汉子一把拦住一个跑过的路人:“兄台,这是出了何事?大家跑什么?”
那路人喘着粗气,指向东门:“刚有人传话,说长乐镇又尸变了!僵尸正被押到东门外!”说罢便匆匆继续跑去。
众人一听,脸上虽掠过恐惧,却压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当即就要跟着人流去看个究竟。一旁的掌柜连忙喊道:“卢三郎!酒钱还没付呢!”
被叫做卢三郎的汉子忙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塞进掌柜手里,也顾不上找零,迈开腿就朝东门奔去,同桌的两人也紧随其后。另外两桌客人也纷纷掏钱塞给掌柜,争先恐后地涌向街头。
掌柜把铜钱在手里掂了掂,揣入怀中,转身对店伙计吩咐:“你看好店里,我去去就回!”说罢竟也小跑着混入人流,朝东门而去。
店伙计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掌柜远去的背影,心里痒得厉害,也想去亲眼瞧瞧那僵尸究竟是何模样。可终究只能留在店里,他失落地把肩头的粗布巾一甩,悻悻然转身退回空荡荡的酒楼。
店伙计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碟,后厨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以肥头大耳的一个汉子为首,几个帮厨一窝蜂地涌了出来。伙计忙问:“方大厨,你们这是要作甚?”
方大厨一把解下满是油污的围裙扔在桌上:“听说抓了僵尸押到东门外了,我也去瞧瞧稀罕!”说罢就要往外走。
伙计急忙拦住:“这可不行!你们都走了,万一来了客人,谁来做吃食?”
方大厨不管不顾,扭头对身后一个年长些的帮厨吩咐:“朱老五,你留下!有客人来,你暂且顶上。”他手指向另外两个年轻帮厨,话还没说完,其中最机灵的那个小子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他前头,边跑边喊:“师父!我先去前头给您占个好位置!”
方大厨哭笑不得,只得朝剩下几人挥挥手:“你们几个留下看店!”又冲着那跑远的背影吼道:“臭小子!占不到好地儿仔细你的皮!”
被留下的伙计和帮厨们面面相觑,只得认命。朱老五挠着头嘀咕:“怪了,以往抓到僵尸都是藏着掖着,事后才透出点风声,今儿个怎么闹得满城皆知?”
那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应道:“这有什么稀奇?这邪气都闹腾一个多月了,天大的事也捂不住了。”众人听了,觉得在理,便各自散开忙活去了。
伙计低头收拾着碗碟,眼睛却不住瞟向街上仍在往东门跑的人流,嘴里忍不住低声抱怨:“瞧个僵尸有啥用……什么时候能让咱们买得起粮食,那才是正经。”
此时的天空,云层愈发厚重密集,原本的蔚蓝被挤压得只剩下几道狭长的缝隙,勉力透出些许微弱的天光。
东门外一里余远的一片空地上,一群捕快正紧张地围住两个用黑布严密罩住的大铁笼。笼中不时传出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夹杂着低沉的、非人的嘶吼。
从城门内涌出的人流很快便将这片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捕快们手按刀柄,警惕地环视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眼中尽是困惑与恼怒——这僵尸押解之事本属机密,怎会转眼间闹得满城风雨?是哪个多嘴的走漏了风声?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火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戒备。
裴玄素、玄阳子、冯泰与刘县令和一众捕手自城门而出,径直走向那喧闹的人群。走到近前,一名捕手立即扬声高喊:“让开!都让开!刘县令与长安来的镇灵使查案至此!”
人群闻声,立刻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无数道目光——夹杂着恐惧、好奇与审视——齐刷刷地落在裴玄素、玄阳子和冯泰三人身上。
他们就在这鸦雀无声却又暗流涌动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向空地中央那两个被黑布笼罩的铁笼。人群中不时响起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快看,那就是长安来的高人?”
“不知他们有多大本事,真能除了这祸害……”
“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再出乱子了。”
四人就在这交织着期盼与怀疑的低语中,穿过了人群,来到了铁笼之前。
刘县令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人群,扬声劝道:“诸位乡亲,眼看这天就要落雨了,大家还是快些回去吧!”
阴沉的天色将众人原本就因邪气病而泛青的脸色映得更加晦暗。人们非但不退,反而更加拼命地向前拥挤,伸长了脖子想看清笼中景象。酒楼的卢三郎奋力挤到最前面,引得周围一片抱怨:“别挤了!”“哎哟!谁踩我脚了!”甚至有个妇人尖声怒骂:“哪个杀千刀的摸老娘!?”
卢三郎顾不上这些,急声向刘县令问道:“刘县令!既然抓到了僵尸,是不是邪气的源头找到了?”
他这一问,顿时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追问此起彼伏:
“是啊刘县令,僵尸越闹越多,我们老百姓可怎么活啊!”
“这祸事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刘县令连忙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提高声音道:“诸位乡亲稍安勿躁!长安来的镇灵使已至丰阳,且已探得重要线索!请大家再耐心等候几日,必能了结这邪气之患!”
冯泰也上前一步,朗声道:“乡亲们放心!朝廷已在各处邪气爆发之地加紧探查,并备足了粮草以应不时之需。眼下还请大家先散去,以免生出意外。”
然而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反问:“什么线索?到底要等多久?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们饭都快吃不上了,生意也全耽搁了,哪儿也去不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另一人立刻附和:“就是!这期间的损失谁来赔?朝廷管不管?”
担忧与质疑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显然几句空泛的安抚已难以平息民怨。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猛地从刘县令等人身后的铁笼中炸开,伴随着铁链哗啦的剧烈拖曳声!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死寂。
几乎同时,另一个铁笼也遭到重重撞击,整个笼身都随之晃动!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齐齐后退一步,捕快们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住了刀柄。
紧接着,一声低沉、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从第一个笼中传出,另一个笼子立刻发出响应般的嚎叫!铁链被疯狂扯动的刺耳声响不绝于耳,仿佛有巨力在其中拼命挣扎!
一旁的裴玄素见状,突然厉声喝道:“何等妖物,敢在此放肆!”
话音未落,他已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罩住铁笼的黑布一角。刘县令“哎”一声想阻止已来不及——
“哗啦!”
黑布被应声掀开!
围观的人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全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笼中之物,连大气都不敢喘。
铁笼之中,禁锢着一个形貌骇人的僵尸。它虽还保有人形,却早已非人——脖颈与腰腹被四根粗壮铁链死死捆缚,链子另一端牢牢固定在笼壁的铁杆上;一双生着乌黑尖长指甲、形同利爪的手,被另外两条铁链高高吊起,锁在笼顶;双足亦被铁链紧缚于底部一块厚重的铁板之上。
整个僵尸就这般被悬吊在笼中,双眼赤红,口中不断喷出淡青色的腐气,唇边龇出两颗尖锐的长牙,周身皮肤呈青紫色,皮下血管凸起,泛着不祥的暗红。它左侧脖颈被撕掉一大块肉,创口处的肌肉已是紫黑色,不见鲜血,只有粘稠的绿色液体不断渗出。
它身着一件沾满泥土与碎叶的破烂寿衣,几处裂口下露出同样青紫的皮肤。此刻,它正朝着近前的裴玄素张开血口,露出獠牙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浓稠的绿色涎液顺着嘴角不断滴落。
人群顿时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惊呼。不少人浑身发抖,两腿打颤,既想转身逃跑,又被那骇人景象钉在原地,恐惧与好奇在胸中激烈交战。
裴玄素却抬手指向笼中僵尸,扬声道:“诸位乡亲看清了!便是这东西口中喷出的青黑气雾——也就是邪气,害得大家患病,甚至死后尸变!”
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一步,更靠近铁笼。那僵尸见他逼近,挣扎得愈发疯狂,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上下獠牙疯狂咬合,发出“咯咯咯”的刺耳声响。
人群中好些汉子喉结不住滚动,强忍着不适。更有女子吓得尖叫一声,直接昏厥过去,被身旁家人慌忙扶住。
裴玄素继续高声道:“这邪气极为阴毒,不仅能侵染人畜,连草木谷物亦不能免!我们平日所食的粮食,也可能已被邪气污染!”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入沸油,人群哗然!前面的人吓得拼命后退,后面的人猝不及防,顿时被挤得人仰马翻,惊叫、哭喊、咒骂声响成一片,好几处人群摔倒在地,乱作一团。
待混乱稍定,人们狼狈地爬起身,眼中惊惧未消,手脚仍在颤抖。有人带着哭腔喊道:“这东西如此可怕,还不赶紧处置了!若是伤了人可怎么好!” 另一人立刻附和:“对啊!它喷出的邪气害苦了我们,快灭了它!”
裴玄素走向人群,朗声安抚:“大家稍安!只要将这些僵尸尽数铲除,再以桃木混合引魂草焚烧,置于家中、院中乃至山林间,便可驱散邪气!”
一位白发老者闻言,疑惑道:“引魂草?那不是长在坟地乱葬岗的不祥之物吗?”
冯泰此时也走上前来,肯定道:“老人家说得不错,正是此物。因其根植极阴之地,反而能以阴导阴,与桃木至阳之气相合,化生净邪之力。但若不清除这些僵尸源头,即便烧尽天下桃木引魂草,亦是徒劳!”
人群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脸上仍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那铁笼中的僵尸猛然发出一声暴戾的嘶吼!不知为何,禁锢它的铁链竟被生生挣断!
僵尸如脱缰的野兽,带着一股腥风直扑向最近的人群!
最前面的人们眼睁睁看着那青面獠牙的怪物扑来,刺鼻的腐臭已钻入鼻腔,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绝望的尖叫。眼看那乌黑的利爪就要抓到一个吓呆的男子——
唰!
一道金光如电闪过,半空中的僵尸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拍下,“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是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玄阳子出手了。老道单手持诀立于胸前,指尖金光未散。只见他剑指凌空一划,地上仍在嘶吼挣扎的僵尸骤然僵住,随即身躯寸寸瓦解,化作一团翻滚的黑灰,最终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险些丧命的男子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裤裆处已洇湿一片。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神仙!真是活神仙啊!”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劫后余生的激动冲刷着每一张脸庞。
“长安来的高人!我们有救了!”
“老天开眼!丰阳有救了!”
呼喊声、哭泣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先前所有的怀疑与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狂喜与希望。
人群无不为玄阳子方才斩杀僵尸的雷霆手段所震撼,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裴玄素趁势上前,朗声道:“诸位乡亲,害人的僵尸已被铲除,大家可暂且安心。回去后务必留意,家中粮食若被邪气侵染,万万不可再食!”
酒楼的卢三郎立刻在人群中高声问道:“裴郎君,我们寻常百姓,该如何辨别粮食是否被污染了呢?”
裴玄素笃定回应:“方法简单。取少许粮食,寻一只鸡或老鼠来试。若连这些牲畜都避而不食,此粮必定已染邪气,绝不可再碰。”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恍然的附和声,不少人连连点头,将这简易却实用的法子记在心里。
刘县令见状,连忙趁势高声劝道:“僵尸已除,诸位乡亲都散了吧,莫要在此妨碍公务!”
人群这才开始缓缓移动,三三两两地结伴朝城内走去,但议论声却丝毫未减。有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那僵尸的模样,真是骇死个人!”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还是那位老道长厉害,手指头一动,妖物就化成灰了!”
“只盼长安的粮食真能快点运到才好……” 更有人忧心忡忡地念叨。
一个年轻后生却突发奇想,兴奋道:“要不咱们也上山拜师学法术去?学了这本事,看谁还敢欺侮!”
他身旁的同伴立刻打趣道:“就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哪家道观肯收你?”
另一人也笑着凑趣:“我看未必,说不定道观缺个洒扫看门的,正合适你呢!”
在一片夹杂着后怕、庆幸与几分苦中作乐的谈笑声中,人群渐渐散去,丰阳城东门外重归寂静。
见百姓纷纷散去,刘县令看向另一个仍罩着黑布的铁笼,向玄阳子请示道:“道长,那这笼中的僵尸,该如何处置?”
玄阳子目光转向冯泰:“冯灵使,此物便交由你处置。”说罢,便带着裴玄素径直朝城门走去。
冯泰微微颔首,走到笼边掀开黑布。那僵尸立刻朝着他龇牙嘶吼。冯泰面无惧色,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运起法力,掌心透出清光罩向僵尸——那妖物顷刻间便化作一团黑灰,消散无踪。
冯泰这才转身,快步跟上玄阳子师徒。刘县令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吩咐捕手们收拾现场、各自回衙,自己也带着几名亲随返身回城。
午后的丰阳城街头,酒楼里客人稀疏,巷口宅前三三两两聚着人群,无不在激动地谈论着今日东门外所见——那骇人的僵尸,以及玄阳子道长举手间令其灰飞烟灭的神通。百姓眼中积压多日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些许,开始透出对未来的微弱期望。
一处巷口,卢三郎等三人正站在一所宅邸前闲聊,忽见六个熟人结伴走来,个个脸上带笑。卢三郎朝那为首的黑瘦汉子扬声问道:“成阿兄,你们这是打哪儿来?这般高兴!”
那几人闻声停下脚步。黑瘦汉子笑道:“刚从县衙出来!长安来的几位上官召我等去商议,说这次朝廷调拨的粮食多,运力不足,要征用咱们的船往各处运粮呢!”
卢三郎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当真?”
黑瘦汉子拍了拍腰间鼓囊的褡裢,里头传出一串清脆的铜钱碰撞声:“这还能有假?连定钱都付了!”他身旁一个须发花白的男子也附和道:“是啊,光是这定钱,就抵得上咱们往常忙活一个月的进项了!”
卢三郎不禁感叹:“哎呀,这下总算能吃上平价粮了!”
一旁那双下巴的男子也叹道:“没想到这回,刘县令倒真说话算数了一回。”
另一个面色暗青的清瘦男子却摇头道:“就凭刘县令?还不是长安来的高人镇着场面!若非如此,你我如今还不知是何光景。”
卢三郎连连点头:“说得是!若只靠刘县令,怕是还不如个妇道人家顶用!”
众人闻言,都哄笑起来。又闲扯了几句,见日头西斜,便各自笑着散去,归家去了。
暮色的街道上,刘县令骑着马,几个随从前后相随,一同踏上回县衙的路。街面上的行人愈发稀少,好些人家早已大门紧闭,客栈酒楼也多半打烊歇业,只余下沉沉暮色笼罩着空荡荡的街巷。
他心中满是怅然,这邪气作祟已有月余,丰阳城竟萧条至此。望着眼前寂静的大街,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科举及第后赴任丰阳,至今已十余年。
初到之时,他意气风发,满心满眼都是为百姓谋福祉的热忱,却未料这小小丰阳县,关系网盘根错节,城中富商商贾皆有背景,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尤其是王家,不仅垄断了丰阳城半数商业,连往来的陆路与漕运也尽在其掌控之中。他曾与王家数次谈判,期间冲突不断,几度濒临丢官的境地。
直到十年前,他借着儿子迎娶陈家二女儿的联姻契机,与彼时还只是丰阳末流小商户的陈家联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历经无数波折,总算扳倒了王家这股最大的恶势力。可世事难料,陈家接手王家产业后,行事竟比王家还要变本加厉 —— 不仅占用县衙粮仓囤积私粮,更借着他的名义作威作福,俨然成了丰阳县真正的掌权者。
如今,陈家握着当年联手扳倒王家的所有证据,那是他无法摆脱的把柄,他反倒要处处看陈家主人陈润之的脸色行事。想起方才,陈润之的仆人专程来唤他赴宴,其目的无非是打探朝廷是否真有运粮之举。
他又忆起中午在中堂,裴郎君等人亲口告知,朝廷已秘密派遣船队运粮,一来是缓解各地因邪气引发的缺粮危机,二来便是要彻查各地官商勾结之事,该打压的绝不姑息。裴郎君反复叮嘱,此事关乎重大,务必严加保密。
可把柄攥在陈润之手中,他纵有苦衷,又能如何?想到这里,刘县令在马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深入骨髓的悲哀,混着暮色,散在冷清的街风中。
刘县令匆匆赶回县衙,刚踏入中堂,便见玄阳子、冯泰与裴玄素三人正围坐议事,桌上摊着一张地图。裴玄素最先瞥见他,连忙起身迎上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刘县令,您可算回来了!”
刘县令眉峰微蹙,眼底浮着几分藏不住的疑虑与忧色,拱手应道:“裴郎君如此心急火燎,莫非运粮事宜已万事俱备了?”
“自是筹备停当。”裴玄素朝刘县令招了招手,引他走向铺着地图的桌案,“方才已差人请了城中几位船帮首领,正要商议从邻近州府调粮的水路安排。此事关系重大,正需等您回来一同定夺。”
刘县令闻言一怔:“粮食……不是由长安调拨么?为何还要从他处筹措?”
裴玄素指尖划过地图上蜿蜒的水道:“长安粮船虽已启程,然邪气肆虐之地广袤,灾民甚众。若单靠朝廷赈济,只怕难撑半月之久。方才我等已与各州镇灵使以秘法相通——”他手指重点地图几处,“申州、邓州、金州、随州等地皆已开仓备粮,正在调集船只星夜驰援。多方粮源齐至,那些囤积居奇的商贾,便再难兴风作浪。”
“好...好计策。”刘县令口中应和着,目光却似蒙尘的琉璃,涣散地落在斑驳的地图上,连墨线勾勒的河道都模糊成了片灰影。
裴玄素目光一凝——刘县令面上虽带着笑意,颧骨处却透出股灰败之气,言语间中气涣散,全然不见昨日商议时那份破釜沉舟的焦灼。
他指节叩了叩案面:莫非陈家那头…不肯低头?
何止是不肯!刘县令颓然跌坐在胡床上,袖口都在发颤,我将利害关系说尽,他们反倒要再涨三成粮价!说是邪气肆虐,运粮成本倍增…这分明是要吸干百姓骨髓!
裴玄素忽的轻笑一声,袖中玄铁令牌地按在案上:且让他们再得意片刻。他指尖划过令牌上御赐纹路,待查实他们私调官仓、勾结漕帮的证据——话音未落,冯泰已抱着双臂冷笑接道:到时看他们是跪着哭还是躺着笑!
二人相视大笑,震得梁柱微尘簌簌而落。冯泰忽又敛容,鹰隼般的目光钉住刘县令:县衙里若有人走漏半点风声…他拇指在喉间轻轻一划,莫怪冯某的手段不认人。
刘县令冷汗涔涔而下,连称已将心腹安插在要害之处。窗外忽掠过一道黑影,像被惊起的夜枭,扑棱棱撕破了暮色。
裴玄素见刘县令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当即上前虚扶,声音压低三分:“刘县令,您脸色瞧着不大好,莫不是身子不适?不如让在下给您把把脉,看是否是邪气侵体?”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腕间。
刘县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进袖中,后退半步,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近来为邪气与粮价的事日夜操劳,几夜没睡安稳,精神有些恍惚罢了,歇息片刻便好。”
“裴兄弟不必太过担心,刘县令身为一县之长,这几日内外操劳,早已身心俱疲。让他好生歇上一觉,明日定能恢复精神。”
刘县令连忙顺着话头附和,干笑两声:“正是冯灵使说的这般,歇息歇息便无碍了。”他目光扫过堂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乔都尉怎的不见踪影?”
“乔都尉与兵士们都是凡人之躯,连日披甲赶路,早已累得脱力。”冯泰解释道,“我让他们先去偏院歇息了——总不能让他们累垮了,不然后续追查邪祟、整治那些囤积居奇的商贾,还得靠他们出力呢,刘县令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冯灵使考虑得周全。”刘县令又挤出个笑脸,“有精气神才能跟那些无良商贾硬拼。对了,三位今晚的晚饭还合口吗?县衙后厨虽简陋,却也备了些本地的有名吃食。”
裴玄素拱手谢道:“刘县令待我等如贵宾,饭食丰盛周到,在下感激不尽。”
“合口就好,合口就好。”刘县令说着,突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沁出泪来。他连忙用袖角拭了拭,带着歉意道,“三位,刘某实在乏得撑不住了,便不再作陪。三位也早些歇息,有何事明日再议。”
“刘县令快去吧,无需管我们。”冯泰挥了挥手。
刘县令又朝三人拱手作别,转身时脚步都有些虚浮,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裴玄素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转头问冯泰:“冯灵使,你不觉得刘县令有些奇怪吗?不只是疲惫,倒像是藏着什么心事,连脉搏都不敢让人碰。”
冯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沉吟道:“乱世之中,一县之长不好当。一边是邪祟作乱,一边是粮价飞涨,说不定是被夹在中间难做人,也难怪心事重。”
他放下茶盏,打了个哈欠,“不说这个了,咱们也熬了一夜,先歇息吧,明日还要查粮价的事,说不定能顺藤摸到那些商贾背后的肮脏交易。”
裴玄素闻言,眼底疑虑如云翳般掠过,却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向静坐一旁的玄阳子,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师父,大家都乏了,不如先回房歇息。
玄阳子微微颔首。三人默然穿过回廊,青石板上脚步声错落,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飞入墨色。行至厢房门前,裴玄素躬身作揖,待玄阳子的身影进入房间关上房门后方才直起身来。
裴玄素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铜盆前掬水净面,水纹里晃动着连日奔波的倦影。他吹油灯时,黑暗如潮水漫过眼睑,那些悬而未决的疑窦、暗流汹涌的算计,终于敌不过沉沉睡意,将他卷入无梦的深渊。
连夜赶路,众人早已累得筋骨酸痛,这一觉竟睡得格外沉酣,直睡到第二日辰时末才悠悠转醒。裴玄素在一阵清脆的鸟鸣中睁开眼,窗外天光已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映得地面一片亮堂。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觉浑身的疲惫消散了大半,起身简单洗漱一番,整理好灰袍,便朝着中堂走去。
刚到中堂门口,便见侧旁的偏房里热闹非常——一众随行的士兵都换了轻便的常服,或坐或靠地歇息着,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正擦拭着佩刀,眉宇间的倦色已淡了不少。而中堂内,玄阳子、冯泰与乔都尉悠闲的坐着,茶几上的茶盏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裴玄素连忙快步上前,对着玄阳子拱手行礼,语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师父,弟子贪睡,起得迟了,还望师父见谅。”
玄阳子抬眸看他,目光温和,抬手示意:“无妨。连夜奔波,养足精神才好应对后续事务。坐吧。”
裴玄素这才在空凳上坐下,刚端起冯泰递来的热茶,便听冯泰笑着摆手:“裴兄弟不必介怀,我也是刚起来没多久!昨夜沾了枕头就睡死过去,连个梦影子都没见着,这可是这段日子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
一旁的乔都尉打趣道:“我可没你这般省心,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全是粮仓堆得满满当当的模样,连空气里都飘着新米的香气。”
裴玄素闻言轻笑,附和道:“乔都尉这梦好啊,如今这丰阳城,可不就是盼着满仓粮食嘛!”
说话间,几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仆人端着早饭鱼贯而入,青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粟米粥,碟中摆着酱菜、卤豆干,还有刚蒸好的蒸饼,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裴玄素看向为首的管事,问道:“刘县令怎的没来?何不唤他一同用食?”
那管事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回郎君的话,县令有公务要处理,特意吩仆告知诸位上官,不必等他,只管好生享用早饭。”
他又转向乔都尉,补充道:“乔都尉放心,偏房里士兵们的早饭也已经备妥送过去了,都是一样的吃食,绝不敢怠慢。”
乔都尉点头颔首,温声道:“有劳管事了。”
众人也不再多等,各自拿起餐具享用起来。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残余的困意,简单的吃食在此刻也显得格外香甜,中堂内一时只剩下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
就在此时,一名捕手气喘吁吁地冲进中堂,目光急扫一圈,落在管事身上,焦声问道:“韩、韩管事!刘县令在何处?”
韩管事见他神色慌张,心知有异,忙问:“何事如此惊慌?”
那捕手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大、大事不好!官仓里……发现僵尸了!”
“什么?!”韩管事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其他,领着那捕手便朝前院疾步奔去。
玄阳子等人听得真切,立刻放下碗筷起身跟上。出门前,裴玄素回头对乔都尉道:“乔都尉,你且在此安心用饭,我们去去便回。”
乔都尉点头应下,目送众人离去,自己则继续不紧不慢地用着早饭。
刘县令闻讯,脸色煞白,当即带着玄阳子、冯泰、裴玄素及一众捕手,匆匆赶往官仓。
一行人脚步急促,穿过县衙廊道,直朝位于县衙东北部的官仓而去。沿途百姓见县令与一众官差神色凝重、疾步而行,纷纷避让,窃窃私语中弥漫着不安。
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如同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官仓里发现僵尸了!”
百姓们闻讯,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迈开脚步,朝着县衙东北角的官仓方向蜂拥而去。一时间,人流如潮,脚步声、惊呼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县衙周边的宁静。
官仓大门前的空地上,一具身着破烂号衣的僵尸正疯狂挣扎——它的手脚被四条粗铁链死死捆住,每条铁链另一端都由两名壮硕的捕手奋力拽紧,硬生生将这妖物悬吊在半空!
那僵尸和先前东门外见到的僵尸如出一辙,脖颈处赫然一道紫黑咬痕,口中不断发出低沉嘶吼。粮仓外已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百姓,且人群越聚越多,个个伸长了脖子,惊恐又好奇地朝里张望。
“都让开!”
捕手在前方厉声喝退挡路的百姓,人群瞬间分开一条通道。刘县令强作镇定,引着玄阳子等人快步走向官仓。待他们一行人刚穿过,人群便立刻重新合拢,将官仓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把守的仓吏见县令亲至,慌忙迎上前。
刘县令急问:“怎么回事?”
那仓吏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颤声答道:“属下……属下也不清楚啊!一早正在清点,这僵尸突然从粮堆后扑出来,差一点就咬中属下……” 说着,他的身子还在不住发抖。
刘县令转头看向玄阳子:“这……还请道长出手。”
玄阳子尚未动作,一旁的冯泰已上前一步,扬声道:“这僵尸竟是官仓的护卫?这下糟了!”
裴玄素适时接话,语气疑惑:“冯灵使,有何不妥?”
冯泰摇头,声音沉重:“官仓内出现僵尸,邪气必然已侵染仓中存粮!”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顿时哗然,议论纷纷:“粮食本就短缺,价高如金,如今连官粮也毁了,这可怎么活?”
只听裴玄素追问:“那该如何是好?”
冯泰看向他,斩钉截铁道:“别无他法,被邪气污染的粮食,必须尽数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