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块顽石,在我与徐庶、孙尚香之间,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那段尘封的往事,那场彻底改变了我对“智谋”二字认知的心路历程,终于被我完整地剖白开来。
我不再试图掩饰自己对那个人的敬畏与恐惧。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任何的轻视,都将是对我们整个势力的不负责任。
孙尚香紧紧攥着我的手,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明眸中,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阳谋”与“借东风”背后那令人窒息的计算力,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我话语中那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就够了。
她知道,我遇到了自出道以来,最可怕的对手。
而徐庶,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倚仗的首席谋士,他的反应,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从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了那一片幽深的黑暗之下。
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我亲手,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时,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他胸中所有的惊骇与错愕,只留下了纯粹的、凝重如铁的冷静。
“主公,”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镇定,“能否……将密报给庶一看?”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那份已经被我汗水浸湿、又被我紧握得几乎变形的赤色密报,递了过去。
徐庶伸出双手,郑重地接了过来。
他的动作,不像是在接一份情报,更像是在接一件沉重无比的圣物。
他的目光,缓缓地在丝帛上移动。
当他的视线掠过“张飞”、“三万精兵”、“巴西阆中”这些字眼时,他的眉头只是微微皱起。
我知道,以他的才智,这些军事情报所代表的威胁,他一眼就能看穿,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动容。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
终于,他看到了那三个字。
【总督军师:诸葛亮】
那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徐庶的身体,发生了一次肉眼可见的、剧烈的僵直!
他那端着密报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他脸上的血色,以比刚才听我讲述时更快的速度褪去,化作一片毫无生机的苍白。
他那双刚刚还平静如古井的眼眸,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孔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
我能理解他的震惊。
因为,与我不同,他与诸葛亮,曾是真正的同窗挚友!
在颍川,在水镜先生的门下,他们曾一同求学,一同论道。
他比我更清楚,那个看似淡泊宁静、时常抱膝长啸的青年,其胸中所藏的,是何等浩瀚的乾坤!
他对我讲述的“借东风”、“隆中对”或许还会存有一丝“传闻或有夸大”的疑虑,
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个名字,以“总督军师”的身份,出现在这份决定我方生死存亡的密报上时,
所有的侥幸,都化为了泡影。
他知道,那头蛰伏在南阳卧龙岗的真龙,终于……出山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徐庶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置信,
“刘备刚刚入蜀,人心未附,根基不稳,此时与主公交恶,无异于腹背受敌,此乃兵家大忌!
孔明他……他为何会行此险招?”
一旁的孙尚香也忍不住追问:
“是啊!我们刚刚才打退了张合,兵锋正锐,士气高昂!
刘备现在来招惹我们,难道他就不怕我们一怒之下,转头先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吗?”
尚香的话,代表了所有将领最直接的想法,也是最符合常理的军事逻辑。
但,诸葛亮,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人。
我看着徐庶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元直,你还没想明白吗?”我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击在徐庶的心头,“这不是险招。”
“这不是……险招?”徐庶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
“不。”我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目光落在了汉中与西川之间的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上。
“这非但不是险招,”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反而是我平生所见,最高明、最狠辣,也最无解的……阳谋!”
“阳谋?!”
这两个字,让徐庶和孙尚香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谋诡计,尚有破解之法。
因为它藏于暗处,一旦被识破,便威力大减。
而阳谋,则是将一切都摆在你的面前,让你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是一个陷阱,但你却不得不踩进去。
它攻击的,不是你的疏忽,而是你的……人性与大局!
“你们看,”
我伸出手,指着地图上的巴西郡,
“张飞的三万大军,驻扎在此处。
从这里,向东,可以顺流直下,威胁我们的后方巴郡;
向北,可以越过米仓山,直扑南郑。
尚香,我问你,如果此刻,我们尽起‘玄甲铁骑’,联合所有主力,北出祁山,去攻打曹操的雍凉,这里会发生什么?”
孙尚香几乎是脱口而出:“张飞必定会趁我们后方空虚,长驱直入,直捣南郑!我们的根基就完了!”
“没错。”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动。至少,我们的主力,我们的‘玄甲铁骑’,不敢轻易离开汉中。”
我又看向徐庶:
“元直,我再问你,那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趁着刘备立足未稳,
我们先发制人,集结重兵,南下攻打巴西,斩了张飞,拔掉这颗钉子呢?
结果会如何?”
徐庶的脸色,已经变得和那密报上的丝帛一样白。他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正中其下怀。”
“说下去。”
“是。”徐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
“巴西、巴郡一带,皆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易守难攻。
我军虽锐,但若陷入其中,与张飞这等猛将缠斗,必将旷日持久,耗费无数钱粮兵力。
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会彻底错失北伐的‘黄金时机’!
等到我们精疲力竭地从蜀道中爬出来时,曹操早已整合完关中,甚至可能已经陈兵于武都城下!
届时,我们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说得好!”我重重地一拍沙盘,震得那些代表着城池和军队的小旗子一阵摇晃。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我环视着他们二人,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苦涩与……挫败。
“这就是诸葛亮的阳谋!”
“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现在和我们开战!
张飞那三万兵马,就像是一把悬在我们咽喉上的利剑。
它不刺下来,但它就悬在那里!”
“我们北上,它就可能刺穿我们的心脏!”
“我们去打它,就会被它拖入泥潭,活活耗死!”
“我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那我们就等于被废了武功!
我们辛辛苦苦战胜张合,打下来的大好局面,那千载难逢的北伐良机,就将白白溜走!
我们只能被他死死地钉在这汉中,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曹操,去瓜分北方的天下!”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面对张合的十万大军,我从未如此绝望。
因为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我可以用计谋,用勇气,去战胜他。
可现在呢?
诸葛亮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他甚至都没有亲自来到前线。
他只用了一纸调令,一个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的部署,就将我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宏图伟业,全部锁死!
他攻击的不是我的军队,不是我的城池。
他攻击的,是我的“战略选择”!
他用一个无法破解的局,让我只剩下了三个选择:
冒险、愚蠢,或者……什么都不做。
而无论哪一个,都是输!
“好一个……卧龙……”
徐庶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失神,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满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惨然。
他作为谋士的骄傲,在这一刻,被他那位昔日的同窗,击得粉碎。
“他算准了我们刚刚经历大战,无力再战;
算准了我们北伐心切,不愿南顾;
算准了我们家底薄弱,耗不起……
他把我们的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缓缓坐下,身体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就是他给我的‘问候’。”
“他用这种方式,冷酷地告诉我:
陆昭,你赢了张合,很好。
但是,你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汉中的这块地盘,是我‘借’给你的。
什么时候还,我说了算。
在我允许之前,你哪里也别想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窗外的欢庆之声,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我们以为自己赢得了天下,殊不知,我们只是从一个棋盘,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棋盘上。
而这一次,执棋的对手,是一个能将天地都作为棋子的怪物!
那根扎在我心脏上的芒刺,此刻,已经不再是芒刺。
它变成了一座冰冷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