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落下,余音却仿佛化作了万千根冰冷的钢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徐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懊悔与恍然大悟的灰色。
他,作为我的首席谋士,此刻终于明白了,这场看似寻常的边境冲突背后,站着一个让他都感到无力与窒息的恐怖存在。
而孙尚香,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明眸,此刻却写满了困惑与不甘。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驱散我身上那股让她感到陌生的、彻骨的寒意。
“主公……诸葛亮……他不就是当初跟在你身边,那个有些……有些瘦弱的书生吗?他……他怎么会……”
是啊,他怎么会?
尚香的疑问,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中最深处的、那道我刻意尘封已久的闸门。
奔涌而出的,不是洪水,而是跨越了数年光阴的,一幕幕清晰如昨的画面。
我的灵魂,在刹那间被抽离了这间压抑的书房,被拉回到了数年之前。
那时的我,还远不是什么“汉中王”,只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暂时依附于刘备的“昭义将军”。
为了给刘备集团寻找破局之路,也为了满足我自己对那位传说中的“卧龙”先生的好奇,我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南阳隆中的那条崎岖山路。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山路泥泞,林间雾气弥漫。
那座所谓的“卧龙”冷峻地指出,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看似不可战胜,但其内部,北方士族与寒门官吏的矛盾、青徐旧部与荆州新降的矛盾,已然是暗流涌动,只差一个引爆的契机。
他又言,江东孙权,历经三代,根基稳固,看似固若金汤,但其内部,主战少壮派与主和元老派的对立,几乎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孙权名为江东之主,实则更像一个坐在火药桶上的平衡者。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开那两个庞然大物光鲜的外皮,将其内部最脆弱、最致命的组织结构,血淋淋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那一天,我们从正午谈到日暮。
我从一开始的试探、考校,到后来的平等论辩,再到最后的……倾听与学习。
我第一次,在一个同龄人面前,感受到了智识上被彻底碾压的滋味。
那不是羞辱,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敬畏。
临别时,他就站在那茅庐的篱笆前,羽扇轻摇,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袂,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星眸看着我,平静地说道:
“陆将军,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然合之前,必有大争。
将军胸怀韬略,却寄人篱下,如潜龙在渊,不遇风云,终难升天。此非将军之幸,亦非天下之幸。”
那一刻,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穿了我!
他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就看穿了我伪装在“忠心辅佐刘备”外表下的,那颗不甘人下的勃勃野心!
也是从那一刻起,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生:我驾驭不了他!
我的根基太浅,我的班底太弱,我的名望不足以让他倾心追随。
强行将这头真正的巨龙绑在我的战车上,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我这辆脆弱的战车,被他那无穷的力量撕得粉碎!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入了我的心底。
不久之后,曹操南征,刘备败走当阳,奔赴江夏。危急存亡之秋,诸葛亮舌战群儒,说服孙权,力主抗曹。
我再次见到了他,在江东,在孙权那威严的大殿之上。
我记得,当张昭等一众江东元老,高举“降曹”大旗,用各种天命、实力、民心的言论,将刘备使者的尊严踩在脚下时,是他,
一袭布衣,立于殿中,面对满朝文武的唇枪舌剑,神色自若,引经据典,谈笑间,便将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驳斥得体无完肤。
而我,则扮演着另一个角色。
当他用大义和道理,撬动了孙权的决心后,我便立刻站出来,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向周瑜、鲁肃等主战派,详细分析曹军的弱点:
北方士卒不习水战,荆州降军人心不附,后勤线过长,瘟疫已有抬头的迹象……
我们二人,一个务虚,一个务实;
一个点燃火焰,一个递上干柴。
在那压抑肃杀的大殿之上,我们甚至没有交换过一个眼神,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演练了千百遍的战友。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与智者同行的畅快淋漓。
我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丝幻想,或许……或许我能与他……
但很快,赤壁那场冲天的大火,便将我这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烧成了灰烬。
我站在南岸,看着北岸那连绵数十里的火海,听着那仿佛能撕裂夜空的惨嚎。
周瑜在欢呼,刘备在庆贺,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只有我,和站在我身边的诸葛亮,沉默不语。
“孔明,”我记得我当时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东风……当真借得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那片火海,淡淡地说道:
“凡事皆有其律。大江之上,冬至前后,偶有东南风,史有记载。
陆将军久在江东,亦当知晓。
亮所为者,不过是算准了时日,又恰好赌赢了而已。”
赌赢了?
不!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侧脸,我心中那颗名为“敬畏”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棵名为“恐惧”的参天大树!
这不是赌!
这是算!是将天时、地利、人心,所有的一切变量,都纳入到自己那恐怖的计算之中,最终得出一个最接近“必然”的结果!
与这样的人为敌,该是何等的绝望?
赤壁之战后,我离开刘备阵营的决心,已再无动摇。
临别前夜,我与刘备在帐中对饮。
刘备对我多番挽留,言辞恳切。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但我更知道,他的“仁德”,他的“汉室宗亲”光环,是我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我留在他身边,永远都只能是“臣”,而我的野心,是要做“主”!
“玄德公,”
我放下酒杯,郑重地对他说道,
“备蒙厚恩,无以为报。今昭将远行,临别之际,愿为公再荐一贤。”
“哦?”刘备的眼中充满了好奇。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在我心中盘桓了许久的名字,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
“卧龙先生,诸葛孔明,有经天纬地之才,王佐之略。
若玄德公能信之、重之,如高祖之待张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我至今仍记得,当我把话说完时,刘备眼中那瞬间爆发出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而我,在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又是何等的复杂?
一半,是如释重负。
我终于将这尊我根本无力驾驭的“真神”,送到了一个更适合他的地方。
我为他找到了一个能让他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也为我自己,扫清了一个潜在的、会威胁到我主导地位的内部隐患。
那一刻,我甚至有一丝欣慰:如此旷世奇才,总算没有明珠暗投。
而另一半,则是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我无比清楚地知道,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我亲手,将这世间最强大、最锋利的武器,交到了一个与我一样,胸怀大志的枭雄手中。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没关系,刘备的目标是匡扶汉室,他的敌人是曹操,这把剑,只会指向北方,只会为我分担最大的压力。
但我的理智,我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向我发出警告。
【若为友,则为天下第一强援;若为敌,则为天下第一强敌!】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自我说服刘备重用他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在我的脑海中消失过。
我以为,只要我与刘备集团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要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曹操,这个魔咒就永远不会应验。
可我错了。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刘备的雄心,更低估了诸葛亮的可怕。
他根本就不需要等到彻底消化益州,他甚至不需要等到曹操露出破绽。
他只用了我们所有人都忽略的、最短暂的间歇期,就完成了这匪夷所思的布局,
将我这条刚刚战胜了张合,自以为可以“龙抬头”的过江猛龙,死死地按在了这汉中的泥潭之中!
“主公!主公你醒醒!”
尚香用力的摇晃,终于将我从那无边无际的回忆深渊中,拽了回来。
我眼中的失焦缓缓凝聚,重新看到了她和徐庶那写满了惊恐与担忧的脸。
我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心中,满是冷汗。
“我没事。”我看着他们,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只是……”
我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西川的方向。
“……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初,究竟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我亲手,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