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堆垒好后,李天佑将准备好的石碑立了起来。石碑是普通的青石板,上面刻着“钱公讳兴中之墓”,字体是小石头写的,工整有力;落款是“孝子李天佑、孝媳徐慧真、孝女秦淮如率孙辈敬立”,刻字的师傅特意将字体刻得深一些,怕风吹雨打模糊了字迹。
李天佑点燃了三炷香,插在坟前的香炉里,带着家人对着墓碑深深鞠躬。“钱叔,您安息吧,我们会常来看您的。”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郑重的承诺。
处理完所有后事,回到四合院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洒在院子里,留下斑驳的光影。
灵堂已经撤了,正堂里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但院子里空荡荡的,少了那个总是坐在枣树下摇着蒲扇、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身影,少了那个在孩子们放学时,会笑着递上零食的身影,少了那个在家人遇到困难时,会沉着地出谋划策的身影,显得格外冷清。
疲惫和悲伤席卷了每一个人。徐慧真往灶膛里添了点柴火,想烧点热水,却坐在灶前发起了呆,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以前钱叔总在她做饭时,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说“慧真啊,火别太旺,菜容易糊”;
秦淮如给孩子们洗了脸,看着孩子们红肿的眼睛,心疼得不行,想起钱叔总说“孩子们要多吃点,长身体”;
李天佑则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望着钱叔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手里拿着钱叔留下的那把蒲扇,扇面上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残留着钱叔的气息。
但生活还要继续。李天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屋里。看到神情哀戚的家人,他哑着嗓子说:“都累了,早点歇着吧。钱叔走了,但他嘱咐我们的话,我们都记在心里,多存粮,照顾好老伙计们,撑起这个家。”
他顿了顿,看着徐慧真和秦淮如,又看了看孩子们,眼神坚定,“这个家,以后还得靠我们自个儿撑起来,不能让钱叔失望。”
徐慧真和秦淮如点点头,擦干眼泪,开始收拾灵堂的遗留物品,香案、香炉、供品,一一归置好。
孩子们也默默地帮忙,二丫叠好孝服,小石头收起哭丧棒,小丫则把钱叔留下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木盒子里,说要好好保存。
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但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萧瑟,因为他们知道,钱叔留下的不仅仅是思念,还有支撑这个家的力量。
街坊们私下里议论起这事,没有不挑大拇指的。杨婶在胡同口和张大妈聊天时,竖起大拇指说:“李天佑这一家,真是这个,钱老头无儿无女,可这身后事,办得比多少有儿有女的都风光、都周到。从病倒到送终,端屎端尿,喂水喂饭,没有一句怨言,这才是真正的仁义!”
张大妈也连连点头:“是啊,现在这年月,能做到这份上的,太少了。李天佑和徐慧真他们,那是真把老爷子当亲爹一样伺候、发送的,这样的人家,难得啊!以后谁家有困难,他们肯定也会帮忙,跟他们做街坊,踏实!”
秋风依旧萧瑟,卷起院中最后的落叶,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钱叔曾经坐过的石墩旁。但在这个经历了死别之痛的四合院里,一种由责任、情义和坚韧凝聚而成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长。
李天佑一家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准备迎接未来的生活。钱叔虽然走了,但他留下的叮嘱,“手里攥着粮食,心里才不慌”,他留下的人脉,赵老倔、孙石头、李算盘,还有黑皮和六指,以及他在这家里留下的那份厚重的情感,那份跨越血缘的亲情,将如同那棵老枣树的根,深深扎根在这四合院里,荫庇着一代又一代人。
夜里,李天佑做了个梦,梦见钱叔坐在枣树下,摇着蒲扇,笑着对他说:“天佑啊,我走了,你们要好好过日子。院子里的枣树明年还会结果,孩子们还会长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他想上前和钱叔说话,却发现钱叔渐渐化作了一缕青烟,飘向了夜空,和星星融为一体。李天佑从梦里醒来,窗外的月光正好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摸了摸枕头边的蒲扇,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钱叔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在这四合院里,在家人的心里,在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里。
1956年冬初钱叔的后事料理完毕,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但四合院里少了那个沉稳的身影,终究是空落落的。悲伤沉淀下来后,一些现实问题也需要提上日程。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孩子们各自回屋写作业或玩耍,李天佑、徐慧真、秦淮如以及帮忙照看小宝的杨婶,聚在了正房屋里,商量钱叔留下的南门大街那处二进院子的事情。
屋里点着煤油灯,光线昏黄,映照着几人神色各异的脸。炭盆里烧着蜂窝煤,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带来些许暖意。
李天佑搓了搓手,率先开口,语气沉稳:“钱叔走了,他留下的院子,咱们得商量个章程出来。钱叔临终前说得明白,那院子是留给孩子们平分的,二丫、小石头、小丫、承平、承安、小宝,人人有份。这是老爷子的心意,咱们得尊重。”
徐慧真点了点头,接口道:“是这么个理儿。钱叔对孩子们没得说,都是一视同仁。那院子虽说旧了点,地段是不错的,好好拾掇拾掇,将来无论是住是租,都是个倚仗。”
秦淮如也轻声附和:“天佑哥,慧真姐,你们决定就好,我没意见。”她在这件事上姿态放得很低。
这时,一直搂着小宝、默默听着的杨婶,眼神闪烁了几下,脸上堆起有些刻意的愁容,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儿试探和怂恿的意味:
“天佑,慧真,淮如......按说呢,钱老哥这么分配,那是天大的恩情,孩子们都该记着。”她先铺垫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可是......我这心里头,一想到小宝,就......就揪得慌。”
她说着,还把懵懂的小宝往怀里紧了紧,眼圈似乎也有些红了:“别的孩子,像承平、承安,那都是名正言顺的李家血脉,是你们俩看向李天佑和徐慧真心尖上的肉。小宝呢,虽然......唉,但他们总归是姓里,在一个户口本上......”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天佑和秦淮如,刻意加重了语气:“可我们小宝呢?他明明是天佑的亲骨肉,却只能顶着个‘烈士遗孤’的名头,连声‘爸爸’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喊,这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委屈一层啊,我这当姥姥的,看着心里能不疼吗?”
杨婶这番话,可谓精准地戳中了李天佑、秦淮如,甚至徐慧真心里的那处柔软和愧疚。确实,因为历史原因和现实考量,小宝的身份一直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李天佑这个亲生父亲,无法给他应有的名分,这始终是几人心中的一根刺。
杨婶见几人神色动容,趁热打铁道:“钱老爷子那院子,说是平分,可孩子们还小,这房本最后落到谁名下,不还是得靠大人操持?我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看在小宝这孩子身世可怜,不能认祖归宗的份上,把这院子,就......就过到小宝一个人名下?也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给他将来留个实实在在的保障。不然,他啥也没有,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三人的表情。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的哔啵声。李天佑眉头微蹙,徐慧真轻轻叹了口气,秦淮如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他们都听出了杨婶话语里那点为自己外孙争家产的小心思。平心而论,钱叔的遗愿是平分,杨婶这提议,显然是有失公允的,对其他几个孩子并不公平。
但是,他们也无法狠下心来斥责杨婶。她这番话,虽然存了私心,但核心出发点,确实是一心一意为小宝打算。她一个旧式老太太,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要给自己最亲的外孙争取最好的东西,这种基于血脉亲情的“护犊子”,虽然格局小了些,却也情有可原。她只是对几个孩子有了亲疏远近,并非心地坏。
李天佑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反驳杨婶,而是看向了徐慧真和秦淮如,沉声道:“杨婶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小宝的情况,确实特殊些。”
徐慧真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潜台词,她接过话头,开始从更实际的角度分析:“杨婶,您的意思我们明白,是为小宝好。其实这事儿,咱们换个角度想想,把房子放在小宝名下,或许还真是最合适的安排。”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第一,政策上现在卡得严,城市居民住房面积都有规定。天佑是运输队队长,名下已经有咱们现在住的这处厢房的份额。我经营饭馆,虽然是个体,但街道也有记录。淮如在医院工作,不仅有饭馆后院几间房,她单位也可能有宿舍或者将来分房的考虑。二丫马上上大学,就算将来毕业分配工作,东跨院的房子不合适了,组织上也会另外安排。小石头、小丫还小,但名下突然多出房产,也容易惹人注意,不符合常理。”
“但小宝不一样,”徐慧真压低了声音,“他对外是‘烈士遗孤’,这个身份是经过组织认可的,清清白白,根正苗红。钱叔早年也算为革命出过力的,一个烈士遗孤,继承了一位无儿无女的革命老人的房产,这说到天边去都合情合理,绝不会有人来查来问,更不会给家里带来任何麻烦。”
秦淮如也抬起头,轻声补充:“而且,对外我们可以说,钱叔晚年与小宝最为投缘,视若亲孙,临终前决定将房子留给小宝,由小宝承继他的香火。这样解释,名正言顺,街坊邻居和街道上都能理解,不会有什么闲话。”
李天佑最后拍板,他一锤定音:“慧真和淮如考虑得周到。就这么定吧。那处院子,就暂时过户到小宝名下。算是钱叔留给他的,也是我们......对他的一点心意和保障。至于其他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将来我们做父母的,总不会亏待他们......钱叔地下有知,看到我们这样安排,既能保全房子,又能让小宝有个安稳的倚靠,想必也不会怪罪。”
他这话,既照顾了杨婶的情绪和小宝的实际利益,又从政策和情理上找到了看似最圆满的解决方案,同时也暗暗安抚了徐慧真和秦淮如,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剥夺其他孩子的继承权。
杨婶一听,目的达到,脸上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连说道:“好好好,这样好,还是你们考虑得周全,这样好。小宝,快,谢谢爸爸......谢谢干爸和徐妈妈!”她一时激动,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催促着小宝。
小宝懵懵懂懂,看着大人们,乖乖地说了声:“谢谢干爸,谢谢徐妈妈。”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虽然过程夹杂了杨婶的一点私心,但最终的结果,在当时的政策环境和家庭情况下,似乎也确实是一个能平衡各方、减少麻烦的选择。
只是这个决定,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在未来,是否会在孩子们之间激起涟漪,此刻尚无人能预料。家庭的账本,有时候并不仅仅是金钱和房产那么简单。
李天佑看着依偎在杨婶怀里的小宝,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个孩子将来能明白大人们的这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