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真饭馆的生意依旧红火,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淡了许多,时常站在灶台前愣神,想起钱叔以前坐在院门口等她回来吃饭的样子。
李天佑跑运输时也分了心,路过粮站就忍不住多买些小米和白面,想着回去给老人熬粥,转念又想起钱叔连粥都喝不下多少,心口就一阵发紧。
大人们强忍着悲痛,排好了守夜的班次,轮流守在钱叔炕前。白天徐慧真和秦淮如照料得多,徐慧真负责喂水喂饭、擦身换衣,她总把毛巾拧得半干,轻轻擦拭钱叔的脸和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秦淮如则时刻留意着钱叔的呼吸和脉搏,随身带着听诊器,每隔一个时辰就给老人听一次,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到了晚上,就换成李天佑守着,他搬一张竹椅坐在炕边,握着钱叔的手,一夜不合眼,偶尔老人咳嗽得厉害,他就立刻起身,帮着拍背顺气,直到老人呼吸平稳下来。
他们陪着钱叔说话,说些院子里的琐事,说孩子们的学习情况,说饭馆里的老主顾又夸了谁的手艺。钱叔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眼神里满是欣慰。
有次徐慧真说起二丫最近在学校得了奖状,老人的眼睛亮了亮,轻声说:“给我看看......”徐慧真连忙跑回屋取来奖状,钱叔用枯瘦的手指摸着奖状上的字迹,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看到了二丫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
孩子们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褪去了往日的顽劣。每天放学回来,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争先恐后地跑到钱叔屋里,生怕错过了什么。
二丫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炕边,给钱叔读课本里的文章,从《雷锋日记》读到《谁是最可爱的人》,声音清脆,却刻意放得轻柔,怕吵到老人;承平比以前更显沉稳,她会细心地帮钱叔掖好被角,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严,防止秋风灌进来让老人着凉。
承安依旧带着点古灵精怪,却多了份贴心。他知道钱叔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就把妈妈给的水果糖偷偷藏起来,选那种最甜的奶糖,放在钱叔枕边,想让老人闻着甜味能舒服些;有次他发现钱叔的嘴唇干裂,还特意跑去厨房,用温开水泡了点蜂蜜,用棉签一点点抹在钱叔嘴唇上,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
小宝年纪最小,还不完全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钱爷爷生病了,很不舒服。他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就乖乖地趴在炕沿,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摸摸钱叔布满皱纹的脸,小声说:“钱爷爷,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看胡同口的小花儿......”
钱叔每次听到这话,都会用尽力气捏捏小宝的手,眼神里满是慈爱。有一次小宝趴在炕边睡着了,口水蹭到了钱叔的被子上,徐慧真要把他抱走,钱叔却摆了摆手,轻声说:“让他睡吧,挨着暖和......”
秋意越来越浓,院墙外的柿子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一盏盏小巧的灯笼,在萧瑟的秋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最后的光彩,映得院子里都多了几分暖意。钱叔的生命之火,也如同这秋日的残烛,在亲人无微不至的陪伴下,微弱却坚定地燃烧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这个家的眷恋,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院子里的落叶堆积了一层又一层,金黄的、枯黄的,厚厚的铺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作响,却无人有心打扫。李天佑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扫院子,把落叶堆在墙角当肥料,可如今,他看着那些落叶,总觉得像是钱叔生命里的时光,一片一片落下,舍不得扫,也不敢扫,仿佛只要这些落叶还在,老人就还在。
徐慧真偶尔会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些落叶发呆,想起春天时枣树开花,钱叔坐在树下喝茶的样子;想起夏天时孩子们在树下追逐,钱叔摇着蒲扇笑的样子;想起秋天时一起摘枣,钱叔踮着脚够枣的样子......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可眼前的老人却躺在床上,连起身都做不到,心口的酸楚就像潮水般涌来。
秦淮如会在休息时,带着孩子们去捡院子里最完整的落叶,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钱叔的窗前。承平说:“这样钱爷爷醒来就能看到秋天的样子了。”小丫则说:“等钱爷爷好了,我们一起把落叶埋在土里,明年长出小枣树。”孩子们的话天真又纯粹,却让站在一旁的秦淮如红了眼眶,她知道,有些离别,一旦到来,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
每个人都清楚,离别就在眼前,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或许就在下一个秋风起的时刻。他们能做的,不是阻止离别,而是用尽全力,陪这位可敬的老人走完最后一程。白天,屋里有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有大人们轻声的交谈;晚上,有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有守夜人平稳的呼吸。整个四合院,都被一种沉重却温暖的氛围包裹着,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不舍与眷恋。
钱叔偶尔清醒时,会看着围在身边的人,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不用说话,眼神就足以表达一切,感谢命运让他在晚年遇到这样一群亲人,感谢他们用温暖驱散了他最后的孤寂。
秋风依旧在吹,落叶依旧在落,可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却因为这份跨越血缘的亲情,充满了对抗离别、抵御寒冷的力量,让这段最后的时光,变得沉重却又无比珍贵。
钱叔终究没能看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1956年的深秋比往年更显凛冽,霜降过后,凌晨的寒意顺着窗缝钻进西厢房,在炕沿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天还未明,东方只有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四合院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煤油灯火,在风里颤了颤,终于彻底熄灭,那是守夜的徐慧真特意挑亮的灯芯,想给老人多添点暖意,却终究没能留住他最后的时光。
钱叔静静地躺在炕上,盖着那床绣着松鹤图案的厚棉被,那是徐慧真去年冬天特意请胡同口的张裁缝绣的。他的面容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熬过了寒夜,沉沉睡去,结束了他饱经军阀混战、抗战烽火,却在晚年觅得温情的一生。
最先发现的是守夜的徐慧真。寅时刚过,她按照昨夜排好的班次起身,揉了揉熬得发酸的眼睛,轻手轻脚走到炕边。往日里这个时辰,钱叔总会有轻微的咳嗽声,可今日院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枣树叶的“沙沙”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探向钱叔的鼻息,那微弱却顽强持续了数十日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然停止,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
她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一般,心头猛地沉到了底。早在上个月专家会诊后,她就偷偷准备了寿衣和裹布,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早有准备的心理防线还是瞬间崩塌,巨大的悲痛像潮水般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强忍着没有立刻哭出声,怕惊扰了老人的安眠,只是红透了眼眶,用冻得发僵的手,轻轻为钱叔掖好被角,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往常哄小宝睡觉。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东厢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院中的落叶被她踢得沙沙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推开门时,李天佑正靠着炕沿打盹,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看到徐慧真通红的眼眶,他心里瞬间明白了,猛地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跟着徐慧真往西厢房跑。
徐慧真又去叫秦淮如。东跨院的灯刚亮起,秦淮如披着衣服跑出来,看到徐慧真的样子,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消息像沉重的磬音,敲碎了四合院的寂静。短暂的沉寂后,厢房里传来徐慧真压抑的哭声,紧接着,李天佑沉闷的叹息、秦淮如的啜泣,渐渐传遍了整个院子。
大人孩子们都匆匆起身,穿着单薄的衣服聚集到钱叔的屋里。二丫扶着墙站在门口,看着炕上那位再也不会对她笑、不会给她温牛奶的老人,眼泪瞬间决堤;小石头攥着拳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却剧烈地颤抖。
小丫抱着徐慧真的腿,仰着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承平拉着承安的手,两个孩子靠在门框上,小声啜泣着;小宝还不太懂“死”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所有人都在哭,也跟着瘪着嘴,趴在李天佑怀里抽噎。
李天佑站在炕前,这个平日里扛着几百斤货物都不皱眉的汉子,此刻眼圈红得像要滴血。他缓缓跪倒在炕前的蒲团上,对着钱叔的遗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钱叔,您走好,往后家里的事,有我呢!”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悲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徐慧真和秦淮如在一旁搀扶着彼此,泪水打湿了衣襟,却谁也不肯先倒下,她们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太多事要做。
杨婶也赶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厚棉袄,看到钱叔安详的面容,抹着眼泪念叨:“老爷子走得好安生,没受啥罪,是修来的福分啊......年轻时遭了那么多罪,晚年能有你们这么疼他,值了!”
天亮了,秋日的阳光苍白无力,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满室的悲凉。院子里的枣树叶又落了一层,被风吹得在地上打着旋,像是在为老人送行。李天佑强忍悲痛,站起身主持大局:
“慧真,你和淮如先给老爷子净身换寿衣,那套中山装我早就收在樟木箱里了,还有新做的袜子和布鞋,都拿出来。淮如,你是医生,懂规矩,多看着点。”
他顿了顿,又对二丫说:“二丫,你带弟弟妹妹们去烧点热水,再把院子扫扫,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安排完这些,他才拢了拢衣襟,亲自出门报丧。按照1956年的规矩,家中有人过世,需先到街道办事处登记备案,由街道出具证明,才能办理后续的火化和安葬手续。
街道办的干部们听闻消息,都唏嘘不已。如今的王主任是去年刚调任过来的,为人正直,之前就听说过李天佑一家照料钱叔的事。他亲自跟着李天佑来四合院,看到灵堂虽简却肃穆,大人孩子们悲痛却井然有序,感慨地对身边的干事说:
“瞧瞧,老钱头一辈子无儿无女,可这晚年,比多少儿孙满堂的都有福气。从病倒到送终,李天佑这一家子,真是没得说,仁义啊。”他还特意叮嘱干事,“后续有啥需要街道帮忙的,尽管开口,老钱头也是咱们街道的老住户,不能让他走得寒酸。”
按照老北京的规矩,丧事要“停灵三日”,让亲友邻里吊唁,可当时政府提倡“勤俭办丧事”,反对大操大办,李天佑和徐慧真商量后,决定折中,停灵三日,不请戏班,不摆大席,吊唁的亲友邻里来了,就用一碗热粥、两个馒头招待,既尽了礼数,又不铺张浪费。
李天佑去了胡同口的“福顺棺材铺”,订了一口松木棺材。掌柜的张老头和钱叔是老相识,听说钱叔走了,叹了口气:“老钱头是个好人,当年我儿子生病,还是他给找的医生。这棺材我给你用最好的料,收你个成本价。”棺材不算奢华,但用料厚实,打磨得光滑平整,还刷了一层清漆,透着庄重。
他又请了巷尾的刘大爷帮忙主持丧仪。刘大爷早年在殡仪馆做过事,懂老北京的丧葬规矩,从搭灵堂到入殓,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