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滔滔,拍打山崖。
亿万吨焦躁不安,相互碾磨的金色沙砾裹挟着仿佛来自九霄之上的愤怒与蛮力轰然东去。
放眼望去,只余一片浑浊的赭黄色,粘稠如汤,表面看似平缓,内里却潜藏着无数道能将巨木撕碎,让山石磨粉的可怖暗流。
河心处不时有巨大的漩涡陡然生成,如一张张贪婪的巨口,啜饮着天空的光线,发出沉闷如牛哞的声响。
此处正是这条大河最桀骜不驯的一段,河道在这里猛地甩出一个凶狠的弯,如同被神明劈下了巨斧,留下无比狰狞的缺口。
这里水势最急,千百年来每一次汛期,浑浊的河水都会如黄龙般撞击,啃噬着北岸的土石。
而流沙河的河神庙,就立这在最危险,也最容易被撕裂的河湾悬崖之上。
与其说是祈求恩赐的庙宇,倒不如说更像一座对峙着大河的堡垒,一根黝黑的铁柱立在庙前的祭坛上,柱身绑着一件早已褪色的袈裟。
经书中所记载着的,关于世尊以身饲龙的事迹就发生在此地。
庙门正对着河口,门槛极高,须用力抬腿方能跨入,殿内光线昏暗,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风中摇曳不定,将正中神台上供奉的彩塑石像映照得面目模糊。
虽是河神庙,但神台上供的却非是河神,而是一位衣衫破烂的僧人。
“咔嚓——”
一道雷霆自九霄之上落下,没入河心处汹涌的漩涡中,炽白的电光在天地间绽放,昏暗的庙堂内有了这么一瞬的明亮,照亮了石像空荡荡的面孔——
这是一尊没有面目的僧侣。
不仅如此,在那灯火未能驱散的黑暗中,一条张牙舞爪的螭龙缠住了石像的身躯。
这画面是如此生动写实,让人疑心那螭龙其实是活物,它肆意地舒展着身躯,用利爪撕扯皮囊,用利齿啃噬血肉。
“轰隆隆——”
又一道惊雷响起,正拜伏在石像下方的老人身躯一动,缓缓抬起头,紧随其后的电光照亮了她垂垂老矣的脸庞。
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仍然望着上首的石像,却不知道祭拜的是人还是龙。
“你是说……逃跑的那丫头回来了?”
苦河婆背对着庙门,唇齿未动,却有老迈的声音递了出去。
已经候在门口多时的下人原本也在看着神台上供奉的石像,闻言连忙开口说道:
“大人,千真万确,那丫头自己寻到我们的人,说要把她爹娘赎回去。”
“好,好极了。”
苦河婆如干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祭祀的祭品可不是乱选的,要算准生辰,厘定命数,还需要经过神明点头。
『那丫头的命数非同一般,能镇水免灾,祈福安康,乃是万中无一的贵命!』
人有高矮胖瘦,命有轻重贵贱,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庙祝,还从未见过这么“贵重”的命数。
传说未成佛之前的世尊就是不可言说的贵命,那丫头自是比不上世尊,但也已是世间少有,这么贵重的命数,一定能让尊上满意……
苦河婆眸光微动,道:“快快将她迎来,这件事办好了,重重有赏!”
“谢大人,小的这就去……”
闻言,给河神庙跑腿的小厮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点头应道,正准备离去,忽然间又是一道震天彻地的惊雷响起。
这小厮心中一惊,抬起头时突然瞥见那尊立在神台上,被电光照得炽白一片的古怪僧人石像。
孽龙缠身。
只见那螭龙不知何时将脑袋搭在僧人的肩膀上,低低地垂落下来,唇齿微微张开,内里隐约闪动着迷离的血光。
『……方才是这个姿势吗?』
这小厮越想越害怕,对着庙里的老妇人点头哈腰了两下,转身逃似地离开了庙门。
而苦河婆似乎心有所感,也回过头来,瞳色幽幽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她身后,龙首之上的眸子正缓缓张开。
一双灿如烈日,冰冷残酷的竖瞳。
……
“河神祭的祭品?”
少年眯起眼睛,注视着下方骚动的车队,他没有打算介入这原始而愚昧的仪式,只是对传说中栖息在流沙河中的河神有点兴趣。
从他在水中的奇特变化来看,说不定还真与那河神有些瓜葛。
『倒是凑巧。』
他的目的地就是流沙河,虽然少年并不相信里面真有河神,但既然碰上了河神祭,自然也没有错过的道理。
正当少年垂眸思索的时候,下方的车队却又生出变化,只见远处的山道上再度驶来了一辆马车,车厢用红色布条装饰得十分喜庆。
押送囚车的车队停在原地等候,不多时,双方便顺利会和,只见车厢内钻出一位戴着盖头的少女,一落地便径直冲向那辆囚车。
“爹!娘!你们还好吗?!”
远在山坡上的少年愣在原地,从弥漫着水汽的风中飘荡而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却又无比清晰地在耳畔回响。
『等等,这声音……不会吧?』
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只是那少女戴着红盖头,遮住了脸庞,让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不应该啊,她不是回家了吗?”
少年疑惑地喃喃着,心里陡然间生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这次抽中了东村一户人家的女儿,敢问佛子……她能不能让河神满意?”
苦河婆满是皱纹的老脸在少年脑海里闪过,让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不,不会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