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回到阵前,翻身下马。看着那两具还在阵前抽搐的身体,听着身后那片爆发出震天吼声的军阵,廉颇神色平静。
他身旁的年轻偏将快步上前,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眼神里满是兴奋与崇拜。
“将军神勇!敌军士气已泄,我军是否……”
廉颇抬手,打断了他。
偏将的请战声,卡在了喉咙里。
廉颇的目光始终盯着远处那高高的城楼。
此刻王甫就在那里看着。
“王甫不是蠢货。”廉颇开口,像是在自语,也像是在对偏将解释,“杜原他们三天没有消息,证明城内防备森严,他找不到机会。”
他重新上马,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森白的弧线。
“城内没有机会,”廉颇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那便由我们,在城外,给他创造机会。”
他将战刀向前一指,对着身后的传令官,下达了一连串简短的命令。
“传令!【捧日军】上前!准备撞车、云梯!”
“【龙卫军】前移五十步!压制城头!”
“【天武军】结阵,准备推进!”
“【神卫军】两翼策应!”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擂鼓!——攻城!”
随着廉颇的命令,原本寂静如山的天武营军阵,瞬间活了过来。
巨大的撞车和数十架云梯,被后方的辅兵缓缓推出。前排的捧日军士卒,开始迈着沉重的步伐,以塔盾为墙,向前推进。
沉重的战鼓声,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敲响。
“咚!”
“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一头远古巨兽的心跳,狠狠地震动着整座辰州城。
鼓声,成了战场上唯一的声响,震天动地,如山崩海啸。
“咚——咚——咚——”
最前方的,是【捧日军】的重甲步卒。他们没有奔跑,每一步踏出,都和鼓点完全重合。数千人组成的方阵,像一堵正在移动的黑色矮墙,沉默地向前平推。
在他们高举的塔盾缝隙之间,辅兵们合力推动着高达数丈的云梯车,巨大的木轮在不平的地面上碾过,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印。更有十几人一组,肩扛着巨大的撞车横木,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
一名捧日军士卒脚下被石块绊了一下,身形一晃,身旁的同袍用盾牌的边缘,不着痕迹地顶了他一下,让他瞬间站稳。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在捧日军之后百步的距离,是【龙卫军】的弩兵阵列。
“停步!”一名弩兵校尉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整个弩兵方阵,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上弦!”
“咔嚓!咔嚓!咔嚓!”
数千张神臂弩的机括绞动的声音,在战场上汇成了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属交响。士卒们用脚蹬开弩臂,双手奋力拉开弓弦,将其扣在机括上,然后从腰间的箭囊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破甲重箭,搭上箭矢。整个动作,整齐划一,像一个人在操作。他们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将黑洞洞的弩口遥遥地对准了数百步外的城头,形成了一片沉默又致命的威慑。
护卫在军阵两翼的,是【天武军】的长枪兵。他们结成密集的枪阵,将所有脆弱的攻城器械和弩兵,都护在了中央。长达两丈的长枪被他们以特定的角度斜斜举起,枪尖如林,在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组成了一道任何骑兵都无法逾越的钢铁屏障。
廉颇没有动。
他稳坐中军,身旁,是作为预备队的【神卫军】刀盾兵。廉颇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推进速度。
他身边的传令兵,则像一群忙碌的工蜂,不断地挥舞着手中颜色各异的小旗。
一面红色的小旗挥下,前方的捧日军推进速度,便稍稍放缓。
一面蓝色的小旗扬起,左翼的天武军枪阵,便整体向外扩张了数尺,弥补了一处因地形而产生的缝隙。
整个巨大的军阵,就在这无声的旗语和沉重的鼓点中,一步步缩短着与辰州城墙的距离。
此刻,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恐惧。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趴在垛口边,看着城下那片正在缓缓靠近的黑色潮水。
没有人说话。
战场上没有喊杀声。只有那如同心脏搏动般的鼓点,和那数万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狠狠地冲击着城墙上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青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他手中的那卷劝降书,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被一只踩着泥水的靴子,碾进了尘土里。
他脸色苍白,张着嘴喃喃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此等军容……王师亦不过如此……”
周平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躲在城楼的柱子后面,只敢透过箭垛的缝隙,向外偷看一眼,然后便立刻缩回来,双腿抖得像筛糠。
钱林则抓着一名辰州校尉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甲叶里。
“这!...这城能守得住吗!”他的声音发颤,“难怪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南贼席卷王朝南境!竟如此可怕。”
王甫站在城楼最前方,手死死地攥着千里镜,镜筒冰凉,硌得他指骨生疼。
他看着那支军阵,看着那无声的旗语,看着那整齐划一到可怕的动作。他戎马半生,与北境的柔然铁骑厮杀过,与南离的蛮族步卒交过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强军。
这不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架被精密调校过,只为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
“大人……”
身旁的心腹统领,声音也在发抖。
“这……这真的是叛军?我北玄……何曾有过如此精锐的步卒?”
王甫放下了千里镜。
他不能再看了。
再看下去,连他自己的心都要乱了。
他强作镇定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怕什么!”王甫的声音沙哑,却吼得极大,足以让周围的亲兵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阵仗摆得再大,终究还是要用血肉来填!”
“辰州墙,高三丈!厚七尺!想要强攻进来!就凭他们这点人,痴人说梦!”
他不再看城外,开始大声下达一连串命令,用嘶吼,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传令!让钱林、周平、李青的人,都上外城墙!滚木!礌石!金汁热油!都给我备好!”
“弓弩手准备!听我号令!不准擅自放箭!节省羽箭!”
“去!告诉孙耀和那个杜原!让他们的人也在营中待命!若是南贼冲破外城,他们,就是第二道防线!”
王甫下达完命令,再次转过身,看向城外。
那片黑色的潮水,已经涌到了城下三百步之内。
鼓声停了。
下方是数万双杀意十足,又深沉内敛的眼睛。
整个战场陷入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