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的晚上没有宵禁,夫人想不想出去逛逛?”
苏羡听到谢云华的声音回过神来,才发现即便在白日被拽得无限长的六月,此时天也已经黑透了。
胃里也后知后觉地传来饥饿感,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谢云华显然也听见了,笑着向她伸出手:“街上会有许多小吃,看来你已经为它们留好了肚子。”
苏羡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向着门边走了两步,忽的停住脚步:“你……方便出门吗?”
“无妨。”谢云华牵着她继续往外走,“天这么黑,街上人又多,我们住的这里也距离城中心比较远,简单乔装一下,不会被认出来的。”
“我是说你的身体。”
“身体也没事。”谢云华脚步不停,“我已经歇了大半天,再不走动走动才要出问题。”
兴安多水,但此刻夜里所见的河流却与他们赶路时在船上看到的景色截然不同。
两岸市肆的灯火泼进墨玉般的河面,画舫摇曳的光亮像是夜幕中闪烁的星光,那条白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河,仿佛在桨声灯影里活了过来。
“如何?夫人可喜欢这里?”
谢云华微微低头,眉眼含笑。
苏羡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明明是一派热闹祥和,她的心情却愈发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怎么了?打从砚山回来,你就有些心不在焉。”
“发现这里与我想得不太一样。”苏羡说,“现在看起来,还挺繁华的。”
谢云华接过一份刚买的蜜糕,递给苏羡。
青翠的竹叶上托着蒸得软糯温热的团子,甜丝丝的香气勾起了她方才已经在抗议不休的饥饿感,咬上一口,满满的豆沙馅从白团子的小口中冒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这些天你在我这边听到的尽是些不大好的消息,”谢云华的笑容里多了些无奈,“又是叛乱又是造反的。但这几年里,靖的发展的确是向好的,减征薄赋也让普通百姓能得以喘息——至少在账面是如此。”
“是吗。”苏羡声音淡淡,脑海中却闪出了板车上那一条无意识摆动的骨节嶙峋的手臂。
她抬头看向谢云华,问道:“你兄长大你几岁?”
谢云华顿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话题忽然的转向,还是老实回答:“七岁。”
“那应该也才三十出头。”苏羡更加觉得荒唐,“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始求仙问道?”
两人间静默了片刻,谢云华低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可能是因为我还在吧。”
“我们这一支,前几代人都没有长寿的命。”谢云华继续道,“子嗣也有些单薄。皇……兄长他至今,只有一个儿子存活,年纪还小,还有我这个叔父在,情况倒是与我年幼时有些相似。我离开之前,他身体还不错,但现在人心惶惶,看起来他身体不知怎的也出了问题。或许正因如此,才让他有些着急。”
“还能因为什么,他自己吃毒药太多吃得呗。”苏羡轻嗤,“丹药本就有毒,不然怎能在炼丹的时候炼出你身上那种毒。”
“说起来真的有趣,你的兄长怎么总做些弄巧成拙的事?”苏羡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就像是那观,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用人命堆出来的‘诚心’,可以为他带来福泽?”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落进谢云华的耳朵里:“还是说,他觉得普通人的命不算命?”
夏日里,夜风也是燥热的,轻轻从两人身边擦过,他们却都觉得身体泛着凉意。
“是在砚山上看见了什么吗?”谢云华温声问。
苏羡盯着只咬了一口的团子:“方才你说,这里减征薄赋。就算是真的吧,但你有没有关注过,征来的这些人里,能活下来的有几成?”
谢云华一时答不上来,苏羡也没停,只继续说:“但其实知道几成又有什么意义呢,左右不过纸上的一个数字,再看也很难让人心起多大的波澜。”
“算了,这也不是你的错。抱歉,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向上提了提唇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
谢云华沉默下来,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们又走出一段路,谢云华的声音显得有几分茫然,又带着些无力:“我的确没有关注过。”
他再次问:“你在砚山上看见了什么?”
“十一具尸体。”苏羡答道,“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莫名奇妙?毕竟一路上,我们见到的死人远不止这些。”
“不过我的确第一次亲眼看见,人的身体像破口袋一样随意堆在一辆破板车上。我数了数,那一辆车能一次堆起来的最大数量,刚好十一具。”
她觉察出气氛被自己搞得有些凝重,指着不远处小摊说:“不提了,再给我买些吃食吧,我饿了。”
谢云华应了一声,过了半晌,他还是轻声说了句:“抱歉。”
苏羡正抱着新买的蔗浆啜吸了一口,闻言动作一顿:“嗐,都说了不是你的问题,再者我也没资格受这声道歉呀。”
是的,我并没有这个资格,她在心里想。我愿意辅助你完成这场政变,不过是出于私心——我不愿见到你的死亡。
在这私心之外,当然也有一小部分豪情,推翻一个暴君,拥护一个仁君,总应该能让普通人好过些。我以为是那是出于良善,但其实只是虚浮的共情,因为如果没有你的身份,我不会试图为这一点而斗争——我也不过是在事不关己时闭塞视听的人,还会以无力改变作为借口,以知晓历史发展为袖手旁观的理由。
我也不曾真的关注过。
苏羡的声音佯做轻快,轻拍了拍谢云华的肩。
“虽然接下来的任务很艰巨,但你一定要成功呀。”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像是许诺,“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好啊。”谢云华笑了笑,“傍晚时师傅还送来了消息,已经联系好游说赵王的人了。”
夜游没有继续多久,两人都兴致缺缺,提前回到了住处——是一间简单的小院,周围的邻居大多都是寻常夫妻。
“夫人今日能好好休息了,不必再像之前,总需要与我挤在一张窄榻上。”谢云华说,“有事的话,我就在隔壁。”
苏羡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几乎都已经忘了,之前两人总是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才睡在一起。
“难道夫人有些不适应?”谢云华像是从这怔愣中捕捉到什么,轻笑道,“需不需要差人把我的行李搬来,重新铺床?”
“没有没有,不用。”苏羡脸上发窘,一步跨进屋里,转身对谢云华道,“你身体不舒服,也早些休息。”
说罢,不待谢云华反应,就关上了房门。
谢云华走进自己的房间,脸上的笑才慢慢隐去。他解开衣带,瞥了一眼越来越大的散发着情况不乐观气息的黑紫,又见中衣早已汗湿。
身体里越来越难忍受的持续的痛苦和开始僵硬的肢体,让他连脱下外袍的动作都做得吃力。
他叫来云隐:“帮我准备热水。”
“等等。”就在云隐准备离去时,再次被叫住,“查一下每年征丁的数量,以及他们的伤亡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