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褚彦甫解释道:“简单说,就是派专人或委托可靠的本地人,深入街巷,村落,码头,市集,去观察,询问,记录。”
“百姓日常买些什么?价格几何?最缺什么?对官府和商行有何看法?不同行业的工匠,农夫,小贩生计如何?甚至天气变化对收成,运输的影响...这些看似琐碎的信息,都会被收集起来,汇总分析。”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更浓了几分。
“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做决策的依据。”
“比如在何处开新铺,进什么货,定价多少,甚至何时放粮平抑物价,都与之相关。”
“驸马爷常说,数据不会骗人,这些调研出来的数据,恰恰最能反映一地真实的民生百态,比听几个官员汇报要实在得多。”
“儿子负责协助处理不少文书,汇总各方信息,自然就对辽东的情况比较熟悉了。”
褚遂良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套商贾运作的方法背后,竟然蕴含着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严谨的推断。
这与他所熟知的依靠官员奏报,士绅风评来了解地方的方式截然不同。
后者往往带着主观和片面的色彩,而前者...似乎更接近真实的地气。
这里头,确实有大学问!
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既有对商贾之能的新认识,也隐隐感到一丝自身所倚仗的传统手段可能存在的局限。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父子二人,一个沉浸在对新方法的思索中,一个等待着父亲的回应。
窗外,夜色更浓了。
不知过了多久,褚彦甫看了看天色,轻声提醒道:“父亲,时候不早了。”
“您一路劳顿,还未用晚饭吧?我们商行的大食堂应还未收餐,儿子带您去用些便饭。”
“虽比不得家中精致,但胜在方便快捷,菜品也还干净。”
褚遂良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道:“去商行?这...不妥。”
“你我虽是父子,但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商贾之人,身份有别,过于接近,恐惹人非议。”
他骨子里的清流矜持,和对官商界限的敏感,立刻占了上风。
褚彦甫似乎早料到父亲会如此反应,平静地说:“父亲多虑了。”
“只是去吃顿员工餐,就在大食堂,并非什么宴席雅间。”
“况且,父亲身为安抚使,体察民情本就是职责所在。”
“这食堂里汇聚了竹叶轩辽东分行上千人,从账房先生到搬运工夫,从大掌柜到新学徒,形形色色,正是观察商贾行当内部运作,感受市井百态的一个窗口。”
“只是吃顿饭,听听看看,不涉公务,不议朝堂,谁能说什么?”
“体察民情...”
褚遂良沉吟着。
这个理由,让他有些动心。
他确实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辽东,了解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一角。
而且,看着儿子平静却隐含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也一时说不出口,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那就...去看看。”
父子二人出了安抚使府,步行前往不远处的竹叶轩辽东分行。
分行占地颇广,后院的灯火通明处,便是大食堂。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人声,并不喧嚣,却充满了生气。
踏入食堂大门,褚遂良的脚步微微一顿。
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宽阔的大厅里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长条桌椅,灯火通明。
正值饭点,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
有长衫文士,有短褂力夫,有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也有年轻学徒。
都排着队,在一个长长的,摆满各色菜肴和主食的台子前移动。
没有仆役伺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制或陶制的餐盘,自己拿着夹子或勺子,挑选喜欢的食物。
分量自取,丰俭由人,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种忙碌后的松弛感。
褚彦甫熟练地拿过两个干净的餐盘,递了一个给父亲,低声道:“父亲,这就是自助餐。”
“您看想吃什么,自己取用便是,吃多少,取多少,避免浪费。”
褚遂良有些笨拙地端着餐盘,跟在儿子后面排队。
他惊奇地看着前面的人。
一个衣着体面,显然是高级管事的中年人,正笑着和旁边一个满手老茧的力工讨论着下午搬运的货物。
另一边,几个年轻的账房学徒一边夹菜一边低声争论着某个账目的算法。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他竟在取餐的人流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那位名声赫赫,掌控茶叶与羊毛生意的年轻掌柜王玄策,此刻正挽着袖子,毫无架子地和几个普通工匠排在一起,夹了一大块肉和几勺青菜,还拿了个蒸饼。
不远处,正在挑拣腌菜的老者,竟是地位仅在许敬宗之下的韩平!
这些在辽东跺跺脚商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此刻竟和普通员工一样,自己动手,排队打饭,神情自然,毫无异色。
他们甚至没有占据什么特殊的位置,打好饭菜后,随意地找了个有空位的桌子就坐下了,和同桌的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
这一幕,对褚遂良的冲击是巨大的。
在他所熟悉的长安官场和士林圈子里,等级森严,尊卑有序,同桌而食已属不易,更遑论如此“不分贵贱”地混杂一处,自取自食。
这种平等,务实,高效的气氛,与他习惯的繁文缛节,等级分明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既有对这种不成体统的本能排斥,又隐隐觉得这种氛围似乎...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与凝聚力。
在褚彦甫的低声指点下,褚遂良也取了些清淡的菜蔬,粟米饭和一碗热汤。
褚彦甫特意选了个靠近角落,相对僻静的桌子坐下。
这里既能看清食堂的大半景象,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坐下后,褚遂良才稍稍松了口气,开始打量眼前的饭菜。
很简单的家常菜式,但看起来干净清爽,分量也足。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青菜,味道适中,是北方常见的炖煮方式。
他默默地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整个食堂。
他看到王玄策那桌笑声不断,似乎在讲着什么趣事,看到韩平正耐心地听一个年轻学徒说着什么,不时点头。
没有阿谀奉承,也没有刻意疏离,这种氛围,他在官衙里极少感受到。
官场上,即使是同僚,言谈举止也往往带着无形的边界和试探。
“商行里,大家都这样?”
褚遂良放下筷子,低声问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