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看着柳叶这副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心头那股被轻视的感觉又升腾起来。
他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继续道:“老夫深知驸马爷在辽东根基深厚,竹叶轩产业遍及各处,影响力颇大。”
“地方官员任命,关乎朝廷法度,地方安稳,牵扯甚广...”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柳叶,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老夫希望在此事上,驸马爷及竹叶轩能谨守本分,莫要...越俎代庖,插手地方官员的任免事宜。”
“一切,当以朝廷法度和选官程序为准绳。”
终于点明了来意!
原来是怕他柳叶利用竹叶轩在地方的势力,干涉甚至操控官员任命,培植自己的势力。
柳叶放下茶杯,脸上露出带着点嘲讽的笑意。
他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看着褚遂良,缓缓说道:“褚侍郎多虑了。”
“我对你那些任命官员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竹叶轩是商行,只管做生意赚钱,遵纪守法,该交的税赋一文不少。”
“谁当县令,谁做主簿,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要不挡着我开铺子,运货物,不盘剥我的商队,谁当官都行,你尽管按你的章程办,我绝不插手。”
他的话说得直白又干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你做你的官,我赚我的钱,井水不犯河水。
褚遂良显然没料到,柳叶会回答得如此直接,甚至粗鄙,一时竟愣住了。
他准备好的许多晓以大义,申明法纪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仔细看着柳叶的神情,想从中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但对方眼神坦荡,只有事不关己...
难道他真的...毫不在意?
褚遂良心中疑窦丛生,但柳叶的态度又让他无法质疑。
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无论如何,柳叶亲口承诺不干涉,这对他此行至关重要。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驸马爷深明大义,在下...多谢了。”
“不必。”
柳叶摆摆手,站起身。
“褚侍郎公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了,彦甫,替我送送你父亲。”
他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褚遂良也站起身,这次拱手的动作似乎真诚了些许。
他又看了一眼褚彦甫,眼神复杂,有严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彦甫,你随为父回官邸,有些...家事要与你交代。”
褚彦甫飞快地看了柳叶一眼,见大东家微微颔首,才低声应道:“是,父亲。”
他跟在褚遂良身后,离开了商行。
走出大门时,褚彦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柳叶平静看向他的目光。
他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最终还是转过头,跟着父亲的脚步离开了。
柳叶站在窗边,看着褚家父子远去的背影。
褚遂良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清高下的孤独感。
柳叶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要他不来给自己添堵,不来烦扰柳宅的清净。
谁当官?
无所谓,随他去吧!
...
褚遂良坐在辽东道安抚使府略显空旷的书房里,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癯的脸庞。
褚彦甫垂手站在下首,姿态恭敬,却也不似在柳叶跟前那般自然放松。
看着父亲的脸,褚彦甫有些伤感。
虽然才一年,父亲已经出现了老态。
严格来说,他爹的岁数不大,也才堪堪四十岁而已。
“甫儿。”
褚遂良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几分温和之意。
“你娘...很是牵挂你,在家里总念叨,怕辽东苦寒,你吃不消。”
他没有提及儿子当初的“离家出走”,仿佛那页已经轻轻翻过。
褚彦甫心头微暖,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劳父亲和母亲挂念,儿子一切安好,辽东虽冷,但东家...驸马爷待下宽厚,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当,母亲不必忧心。”
“嗯,那就好。”
褚遂良点点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眼前的褚彦甫,比起长安时明显沉稳干练了许多,眼神里少了迷茫,多了几分笃定和忙碌带来的神采。
“说说吧,这辽东城,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如今的辽东,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我这安抚使,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市井民生,商货流通,人心向背,你在此地日久,想必知晓一二。”
褚彦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思索,似乎在整理脑海中的信息。
片刻后,他抬起头,条理清晰地开始陈述。
“辽东城遭兵燹之灾,元气大伤是事实。”
“但目前城内重建势头尚可!”
“竹叶轩牵头,联合本地几家大商号,投入了巨资和人力,主要铺面已恢复七成,日常用度的米粮,布匹,盐铁供应充足,价格虽比战前略高,但在官府调控和商行平抑下,尚算平稳,未生大的民怨。”
“城外农事是难点,大量田地荒芜,劳力不足。”
“竹叶轩在城南和城北试点设立了大型农庄,招募流民和本地农户,提供耕牛,良种和保底粮价,效果初显,但推广仍需时日。”
“春耕在即,种子,农具缺口不小,这是父亲安抚地方需优先考虑之事。”
“人心方面...”
褚彦甫顿了顿,继续道:“百姓所求,无非安稳度日。”
“对大唐,畏威者有之,怀德者亦有之。”
“关键在于后续治理是否清明,赋税是否合理,能否让他们看到重建家园,恢复生计的希望。”
“城中谣言渐少,但底层对官府仍存观望。”
他语速平稳,从粮价波动到坊间流言,从码头货物流量到新开“务本学堂”的入学情况,都如数家珍。
褚遂良越听越是惊讶。
他原以为儿子在商行,不过是处理些买卖账目,迎来送往的琐事,没想到他对整个辽东城乃至周边地区的现状,痛点,甚至民情走向,竟掌握得如此细致入微。
远超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安抚使所掌握的信息,这绝非仅仅靠日常接触就能得来的。
“这些...你如何得知如此详尽?”
褚遂良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着探究。
褚彦甫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父亲有所不知,在竹叶轩,做生意远非简单的买进卖出。”
“任何一个新产业落地,或对现有市场进行干预,都必须进行大量的‘市场调研’。”
“市场调研?”
褚遂良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