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和煦,日色正好,将巍峨的东宫镀上了一层融融金光。
殿内气象雍容,一派升平。
除却那位被废黜的五皇子,当今圣上的所有皇子,尽数齐聚于正殿之内。
太子李承明高坐主位,龙涎香的青烟在他身后袅袅升腾,神情雍容,自有一番储君气度。
其余的皇子则依长幼次序,分坐两侧,锦衣华服,珠玉生辉。
案上佳肴罗列,樽中美酒飘香,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那场面,真是一幅手足情深、兄友弟恭的和睦画卷。
殿内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三皇子雍王李承稷,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他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发出一声嗤笑,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兄弟。
“诸位兄弟,”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桌都听得分明,
“你们说,老五是不是真的蠢到家了?”
“水源下毒,这等拙劣的手段,图的是什么?”
“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他故作困惑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八皇子誉王李承珩,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片水晶肴肉,闻言,他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三哥还是这般心直口快。”
他放下箸,拿起锦帕擦了擦手指,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如一泓深潭,
“老五不是蠢,他是太贪了。”
“他想做的,可不仅仅是下毒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欣赏着酒液在光下流转:
“他是想借此事,将‘灾星’那则预言,死死钉在风明清和雷震天身上,将他们逐出朝堂。”
“那丞相与兵部侍郎的位子,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李承珩轻呷一口酒,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轻叹,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只可惜,棋差一着,还没来得及落子,就被掀了棋盘。”
四皇子骁王李承傲,一直埋头大快朵颐,听到这里才猛地咽下口中一大块鹿肉,将沉重的银筷“当”地一声搁在碗上。
他眉头紧锁,像是在脑中拼凑一幅复杂的拼图,沉声道:
“这么说来……钦天监刘宏,难道也是老五的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皇子靖王李承渊,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四弟,你把刘宏想得太复杂了。”
李承渊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那种人,没有忠诚,只有价码。”
“谁给的钱多,他就替谁办事。”
他端起酒杯,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往事:
“至于当年那‘灾星’预言,根本不是什么天意。”
“那不过是刘宏自己揣摩上意,窥探到父皇早已想收回风、雷、电,三家兵权,便主动跳出来,为父皇递上一把‘冠冕堂皇’的刀罢了。”
李承渊呷了一口酒,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所以,老五想成事,自然会去找他这把‘刀’。”
“贾文下毒,刘宏重提旧事。”
他话锋一转,嘴角那丝从容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面最奇怪的,是那个东瀛商人吗?”
殿内的气氛瞬间一冷。
“一个区区海外来客,怎敢轻易拿出这种秘毒?”
“他图什么?”
李承渊的声音压低了些,
“这盘棋,或许不止我们兄弟几个在下。”
“东瀛那弹丸之地,怕是也藏着什么大阴谋。”
太子李承明的目光,如清风般拂过每一位兄弟,最终,却如鹰隼般,精准地落在了大殿最末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九皇子,晨王李承越。
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对殿内暗藏的机锋充耳不闻,只专注地与眼前的一坛佳肴、一壶美酒为伴。
他一手持箸,一手拎着酒坛,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九弟。”
“你也听了许久,有何高见?”
李承明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全殿都听得真切,打破了角落里的宁静。
李承越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一块肉,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食的仓鼠。
他眨了眨眼,脸上漾开一抹天真又憨厚的笑容,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食物咽下,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含混:
“想那么多作甚?”
他用筷子指了指满桌的珍馐,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一脸理所当然:
“美酒当前,佳肴在侧,此时不吃不喝,岂非辜负?”
他咂了咂嘴,最后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
“咱们这张嘴,既要品珍馐,又要辨是非,多累啊!”
李承明脸上的浅笑未变,仿佛李承越的“高论”只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插曲。
他点头道:
“九弟所言极是。”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
“诸位弟弟,孤今日设宴,本是盼着能重温一番年少时的手足之情。”
“至于那些朝堂纷扰,改日再议不迟。”
皇子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拱手:
“多谢太子款待。”
就在这看似要圆满收场的时刻,角落里再次传来李承越慢悠悠的声音,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这层虚伪的和谐。
“各位皇兄,”
他晃着酒坛,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
“其实……我出生时,八哥都快长成大人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遗憾:
“真可惜,我没能赶上你们的童年。”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咀嚼声都消失了。
李承越垂下眼帘,看着酒坛子中晃动的酒液,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的童年啊……是一个人过的。”
“而且……每天都有人给我下毒。”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毒……说来也怪,”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可怕,
“起先,像是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烧,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床上了。”
他抬起头,脸上忽然又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不知为何,那些毒后来……就不知不觉地没了。”
“我在想,是不是进我身体的毒太多,它们自己打起来了,反倒让我……百毒不侵了呢?”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朗,却让在场的所有人脊背发凉。
“哈哈哈!……要让我知道是谁下的毒,我真得好好谢谢他们!”
“帮我炼成了这副,金刚不坏的身子!”
笑声戛然而止。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子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们不知该如何接话,仿佛任何一句言语,都会被这疯狂的笑声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