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电静默被打破,加密频道内电流声嘶嘶作响)
李团长:猎鹰一号,这里是巢穴。收到请用暗语回复。
李冰:(调整喉部通话器)巢穴,猎鹰一号收到。暗码“泰山”,请指示。
陈旅长:(沉默两秒,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武空的医疗直升机已在途中。现在听清楚:根据《战时指挥官接替条例》,我以联合作战指挥部名义,正式任命你,李冰少校,为“霹雳”中队代指挥官。重复命令。
李冰:(能听见背景里雷达告警器的蜂鸣)猎鹰一号明白。接替武空中队长指挥权。但请求继续执行护航任务,三号空域需要……
陈旅长:(突然提高声调)截听命令!第二指令——(纸张翻动的急促声响)经战术评估组确认,你中队战备率已低于35%,两架战机带伤。立即中止“雷霆-7”行动,全队撤出交战空域,至“阿尔法-6”空域集结待命。
李冰:旅长!(压低的急切声)武队最后通讯时说过,这个缺口如果……
李团长:(金属打火机开合的脆响)李代队长,你们不是第一批撤的。整个战术集群都在重组。(语气突然放缓)听着,孩子。今天已经有七架没能回来。我要你做算术题——是用五架可能带不回来的战机去赌30%的战术成功率,还是保住“霹雳”中队的建制,三天后带着满血的两个编队回来?
李冰:(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声)……明白。保存种子。
李团长:不止是种子。(传来铅笔划破地图的声音)武空在担架上最后的话,是“让李冰带孩子们回家”。现在你是鹰爸了,少校。我要你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以下动作:一、启动“雏鸟归巢”撤离程序;二、让受伤的02、05号机使用“蓝色通道”;三、你的战机必须最后一个离开交战区。能办到吗?
李冰:(深呼吸后声音紧绷如钢缆)猎鹰一号确认:启动雏鸟归巢,重伤员走蓝色通道,我将执行断后。但请求——(停顿)请求保留“霹雳”中队在任务序列中的位置。
李团长:(一声极轻的叹息)批准。你们的呼号会留在作战图上,用虚线框着。七十二小时后,我要看见完整的“霹雳”重新亮在这儿。(纸张卷起的声音)现在,执行命令。愿蓝天保佑你们。
李冰:猎鹰一号开始执行撤离程序。完毕。(切换中队频道,声音骤然变得清晰冷峻)全体注意,这里是猎鹰一号。执行“雏鸟归巢”,高度九千,航向125。受伤的小鸟先回巢,老鹰会看着。重复,这不是撤退——这是重组队形。
(无线电里陆续传来简短的“明白”,引擎轰鸣声逐渐改变频率。在某个无人听见的频道里,李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武队,我们先带孩子们回家。账,记着呢。)
李冰驾机在跑道上拉出两道淡淡的青烟,轮胎触地的瞬间,他瞥见地勤人员比出“一切安全”的手势。座舱盖缓缓开启,发动机的轰鸣渐次熄灭,一种异样的寂静包裹了他。
第三小队的四架战机在他身后依次滑入停机坪,像归巢的倦鸟。他摘下头盔,湿冷的空气涌进驾驶舱,带着机油和跑道橡胶的气味。队员们陆续走下舷梯,有人用力捶打对方的肩膀,有人只是沉默地站着,望向指挥塔台的方向。
“头儿,都齐了。”通讯员小跑过来,脸上还留着氧气面罩的压痕。
李冰点了点头,视线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他们完成了撤离,一个不少。这本该是值得松一口气的时刻,可他胸腔里那块石头却越坠越深。任务简报室的门就在不远处,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最后一个离开机场。推开简报室厚重的隔音门时,浓烈的咖啡味和低沉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副参谋长站在电子态势图前,转过身,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微温的医疗简报递到他手里。
纸张很轻,上面的字却重得烫眼。他看见了“多处复合性损伤”、“仍在危险期”、“后续功能评估”这些冰冷的词组,它们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拒绝接受的事实。武空,那个总在起飞前用力拍他肩膀,吼着“天上见”的汉子,此刻正被困在几百公里外的无菌病房里,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简报纸的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发皱。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报告轻轻放回桌上,动作慢得有些失真。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嗡嗡声。他转身走向挂着中队徽章的墙,抬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蚀刻着鹰与闪电的金属徽章。然后,他的额头缓缓抵在了手背上,肩膀的线条在作训服下绷紧,成了一个沉默的、颤抖的弧度。
没有人上前。所有人都移开了视线,或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或盯着自己沾满油污的靴尖。只有墙上那枚“霹雳”中队的徽章,静静凝视着它新任的、也是临时的主人,看着他用全部的意志力,将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压成了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呼吸。
几秒,或者几个世纪那么长之后,李冰抬起了头。眼眶有些发红,但里面已经没有水光,只有一片干涸的、近乎暴烈的清醒。他转过身,脸上是岩石般的平静,只有下颌的线条咬得死紧。
“通知下去,”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一小时后,全体飞行员会议室集合。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战备状态。”
他没有说“难过”,没有说“愤怒”。他只是将那份医疗简报对折,再对折,整齐地放进胸前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然后,他拉开门,走进了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背影挺直,脚步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坍塌从未发生。只有口袋里那张折了又折的纸,和墙上徽章下依稀可见的、被手指攥出的细微湿痕,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医疗简报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李冰的视觉神经。他死死盯着“重伤”、“昏迷”、“未脱离危险”这些方块字,视线反复描摹笔画走向,仿佛要透过纸背,看穿那个躺在几百公里外无菌病房里的身体究竟承受着什么。白纸黑字烧灼着他的视网膜,几乎要在那里烫出一个永久的、疼痛的洞。
桌上的搪瓷杯被他一拳震得跳起,褐色的茶汤泼溅出来,在作战地图上蜿蜒出一道丑陋的、扭曲的湿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像一道凝固的泪。他浑然不觉。所有的力气,所有翻涌到喉咙口的咆哮、质问、嘶吼,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摁回胸腔,压缩,再压缩,最终挤出来的,只剩喉咙深处泄出的嘶哑气流,和破碎得不成句的词:
“……骗子。”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勾起一个惯常的、带着痞气和嘲讽的冷笑,就像无数次在模拟对抗后,在训练复盘时,在武空面前那样。可脸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神经末梢传递的只有冰冷的麻木。这个未成形的笑,比哭更难看。
“说什么‘我先上,你殿后’……” 他重复着,声音空洞,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这次,你他妈上的……可真够‘前’的啊……”
“前”字出口的瞬间,声音彻底哽在喉头。他猛地闭上眼,黑暗并未带来平静,反而让脑海里的画面更加清晰锐利——起飞线上,那只戴着厚实飞行手套、拍在他肩膀上几乎让他一个趔趄的大手,沉重而温暖;无线电公共频道里,永远带着从容笑意、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那声“猎鹰一号,跟上,别掉队”。这些昔日赋予他力量和安心的瞬间,此刻全部反转,变成了滚烫的烙铁,一下下,灼烫在他的记忆皮层上,滋滋作响。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有些失焦,最终落在自己那只刚刚砸过桌面的拳头上。骨节处传来迟滞的钝痛,皮肤微微泛红,指尖无法控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他慢慢、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拳,五指僵硬地张开,掌心里是几个月前训练时留下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薄茧纹路,和此刻被自己指甲掐出的、几个深红的半月形印记。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然后,极其缓慢地,再度收拢五指,紧紧握住,仿佛要抓住空气中某种正在飞速流逝、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是温度,也许是缥缈,也许是那个本应站在他身旁的人。
他极低地、几乎是唇语般,对着自己摊开又握紧的、空无一物的掌心,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说好的……等这次回来,要掰第三次手腕,定下谁请全年酒的……手……还没和你掰完呢……”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胸膛几乎没有起伏,直到肺叶传来缺氧的刺痛,才从几乎冻结的胸腔里,挤出那最后两个重于千钧的字:
“……队长。”
这声“队长”轻得几乎湮灭在空气里,却似乎抽干了他此刻能调动的全部精神。然后,他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机库冰冷的、混杂着航油气味的空气,像一把粗糙的冰锉,从他的鼻腔一路刮擦过气管,直刺肺腑深处。这尖锐的寒意带来一阵生理性的颤栗,却也奇异地、强行镇压了肢体所有细微的颤抖。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动作显得有些沉重而迟缓。原本紧绷扭曲的面容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沉静,就像是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后终于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般。然而,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似乎还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情感。
那些曾经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愤怒、痛苦、绝望……都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寒流骤然凝结住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近似于冷漠无情的淡然与宁静。这种变化让人不禁想起冬日里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大地,虽然从外表看去毫无生气,但在其内部却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活力等待爆发。
此时的他宛如一座雕塑般屹立不动,那张面庞犹如一面镜子反射出周围环境中的一切景象:墙上高悬着的中队徽章熠熠生辉,鲜艳夺目;尚未绘制完毕的作战地图铺展在桌面上,线条纵横交错错综复杂;而那条蜿蜒曲折延伸向远方的道路正逐渐被鲜血染红,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艰难险阻与生死考验。
唯有当人们将目光拉近到他那双深邃眼眸时,才能够察觉到隐藏在这片“冰层”深处的秘密——那里跳跃着两团微弱但坚定的火焰,它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默默地熊熊燃烧着。那橘红色的火光时而闪烁不定,时而明亮耀眼,仿佛要冲破层层束缚挣脱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像生锈的机械,每个关节都滞涩地抵抗着。脸上那些激烈挣扎的线条——拧紧的眉,咬死的牙关,颤抖的嘴角——此刻奇异地平复、冻结,最后凝成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这平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像劫后的大地,表面冷却的灰烬下,是尚未熄灭的滚烫与重塑一切的决心。
他成了这座房间里最沉默的雕塑。那双眼睛,映着墙上冰冷的“霹雳”中队徽章——鹰与闪电的蚀刻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映着桌上摊开的、标注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的作战地图,代表敌我势力的箭头凌乱对峙;更映着一条骤然转向、被战友鲜血浸染、从此必须由他独自踏上的前路。
唯有凑得极近,直视他眼底,才能窥见那层刚刚凝结的“冰面”之下,并非空洞。那里有两簇火。不是烈焰,而是某种更执着、更压抑的东西,像地心深处熔岩幽暗的涌动,又像雪原尽头不肯熄灭的余烬。它们无声地、顽固地燃烧着,将那平静映照得并非麻木,而是一种将所有灼痛都转化为燃料的、可怕的清醒。
他缓缓站直身体,脊椎一节节复位,发出轻微的咯响。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走到挂着中队徽章的墙前,抬手,不是抚摸,而是用食指关节,极重、极缓地,叩击了那枚金属徽章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坚实,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心跳,又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接着,他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波动的痕迹也消失了。他看向副参谋长,又缓缓扫过房间里每一个或悲痛、或茫然、或强忍愤怒的面孔。
“一小时后,A1会议室。”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金石相击后的清冷与确定,“不是简报,是作战准备会。我要知道每个人的飞机状况,身体状态,弹药油料余量。精确到个位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手术刀般切开凝重的空气。
“‘霹雳’中队只是暂时低空穿云。武队长的位置,虚席以待。在他回来之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戳进每个人的耳膜。
“——他的担子,我们分着扛。他的路,我们接着走。他的仗,” 他抬手,食指重重指向地图上那片被红圈标注的、他们刚刚撤离的空域,“我们加倍打回去。”
说完,他没有等待任何回应,拉开门,径直走入走廊昏暗的光线中。脚步声稳定地敲击着水泥地面,渐渐远去。
房间里,副参谋长沉默地收起那份被李冰体温捂热的医疗简报。墙上的中队徽章,在李冰指尖叩击过的地方,留下三点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属于活人的温度。而那三点温度的中央,鹰隼的厉目,仿佛正看向更远的、乌云密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