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逸一副挥斥方遒的姿态，在两人的上方如博物馆里伟人的照片一般，庄严地展示出了若干幅天择遗骸的投影画面。每一幅投影中都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天择遗骸的细部结构和其中蕴含的科技，但肖山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目光敏锐地在每一幅天择遗骸影像的数据中迅速扫过之后，伸手将这些挡在眼前的图像推到了后方。然后双眼的焦点在纷繁的舰队决战画面角落的时间戳上跳跃着。最后，目光落到了随着时间轴前行而不断变暗的银河系星图上。
沉思片刻之后，肖山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银河联邦的控制区域一直以指数级别增加，但天择舰队的出现频率反而呈现出了明显的下降趋势，他们似乎在刻意避让人类控制的区域。
从横跨十万年的战争影像来看，人类科技的提升在扩张开始的最初几万年，确实称得上翻天覆地。但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舰队的作战方式几乎没有明显变化。通过天择遗骸和扩张战斗提升科技的边际效应，在最近数十万年就已经非常明显了。”
洛逸愣了一下，双目失焦了几秒，短暂木讷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安和惊讶。片刻之后，欣喜的笑容如变幻的霓虹一般迅速堆积在了他的脸上，连声称赞道：
“肖山先生，您的睿智和思维敏捷程度超出了我最大的预期。”
洛逸的话虽然说得非常真诚，但肖山隐隐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隐藏着某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吊诡冷光。那感觉就像独身走在阴暗的巷子里，总能听到脚步之外的声音。
肖山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怼了一句：
“没想到我这个几十万年前的老人，竟也受得起你们的如此盛赞。看来人类在出现智慧之初就已经拥有了有完整的大脑功能。也不知道是不是造物主给人类开了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面对肖山带有挑衅意味的玩笑，洛逸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眼中带着期望的欣慰神色反而越发明显了：
“无论是从科学上，还是主观感情上，我都倾向于这是宇宙对人类的恩赐。”
肖山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洛逸这似有深意却又捉摸不透的话语。他低眉垂目地看着两人之间的银河系星图投影，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洛逸那真诚地让人心头发慌的目光。
就在此时，肖山发现随着时间轴的继续后移，星图中的恒星数量正在加速减少。而且整体趋势呈现出，从联邦控制区边缘到核心区依次减少的顺序。
洛逸似乎再次看透了肖山的心思，在此时恰如其分地开口说道：
“您的推测完全正确，天择舰队在银河系的活动频率确实在降低。我们一次次的伏击虽然没能打破天择舰队对我们的漠视，但剥落的天择遗骸也多少说明了他们也并非什么不可忤逆的神明。
当时已经初具规模的银河联邦以空前的精神团结在一起，以毕其功于一役的觉悟，要用绝对的能量级别，准备一场针对天择舰队的围猎。”
此时的星图上，已经控制了银河盘面大多数区域的联邦，对银心周边区域形成了合围之势。而肖山也注意到了，整个银河系里也只有银心周围区域还有代表天择舰队的蓝色光斑在闪烁。
银河系中心区域明亮的光晕倒映在洛逸圆睁的双眼中，几乎盖过了琥珀色的瞳仁。接着说道：
“聚集在银心周围的高密度恒星之间，孕育出的文明数量远远超过其他区域，这片危险而又最具活力的星区也是天择舰队在银河系最后的乐园。
对于那些古老而又顽固的原着文明，进入巅峰期的银河联邦不屑一顾，但绝不能再放掉任何一次与天择舰队接触的机会。为此，已经几乎统御整个银河系的联邦，以前所未有的决心，打造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舰队。”
在洛逸洋洋洒洒的叙述中，银色小点如包住馅儿的饺子皮一般，开始密密麻麻地出现在银心周围。
肖山在震惊于银河联邦强悍的统御组织能力和生产能力的同时，也注意到联邦控制区域的恒星数量正在加速减少，而这些区域内已经不可能还有天择舰队活动了。他心头猛地一震，一条宇宙最基本的定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守恒。
旷古未有的庞大舰队、数以兆计的舰队人员，还有规模难以计量的前进基地，以及足以让统计学崩溃的支撑后勤生产和运输体系都不会凭空产生。这一切所需的物资和资源都取自银河系，确切地说是来自一颗颗在戴森系统下快速熄灭的恒星。
虽然星图中的银河系已经远不如公元纪元那般璀璨和明亮，但基本的棒旋结构仍然存在。时间轴的刻度显示，星图上描绘的银河系距离当下已经只有不到35万年。
在心中快速粗略计算之后，肖山却越发地感到了困惑。就算人类需要长期维持超大规模的舰队，再算上自然演化，也不可能让银河系在短短35万年之内，就退化成当前这般疏散星团的荒芜景象。
陷入沉思的肖山怔怔地看着眼前星图上的人类舰队，如大洋上的波涛一般在银心附近荡漾着。这一幕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南太平洋上的土着文明，他们因为复活节岛上的巨像建设而兴旺，却最终也因为建造巨像耗费了岛屿上大量的资源而衰落。
“银河联邦的舰队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现，对吗？”
肖山猝不及防地冷声发问，像一记无形的重拳击中了洛逸的心窝。他一向从容优雅的脸上，如夜空中炸响的烟花一般迸发出惶恐、紧张、惊慌的复杂神色。
“什么？”洛逸有些恍惚，眼中交织着惊愕和惊喜的复杂情绪，他强行撑住从容的面色，看似随意地追问了一句。
肖山面色冷峻，直勾勾地看着洛逸，字句清晰地说道：
“银河联邦的超级舰队，在冲进银心区域之后没有找到天择舰队的踪迹，而天择舰队再也没有在银河系出现过。一支为了强敌而打造的超级舰队，在最后时刻失去的恐怕不单单是军事目标，还有将整个文明凝聚在一起的精神图腾。
对于一支寄托了整个文明全部希望的超级舰队，这样在悄无声息中被蔑视的结果，要比在决战中惨败带来的负面影响还要大。横跨星系的银河联邦失去了统一的目标，但却拥有着近乎无敌的舰队，在时间差的推波助澜下，必然的结果就是混乱。”
站在星图对面的洛逸，强撑在脸上的从容彻底崩溃。他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肖山，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超出预期的不知所措。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只发出了一声代表默认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