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不愧是奉天城里出了名的宠妻狂魔。
自那日舞会后,塔莎夫人因得知妹妹消息而心情大好,连日来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
爱屋及乌,她对带来好消息的妹妹芙娅的前学生林惜,自然也格外青睐起来。
紧接着,在这股强劲“枕边风”的推动下,原本对这桩军火生意态度尚存暧昧的伊万诺夫,态度很快便明朗起来。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林惜与沈靖远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正式登门拜访伊万夫妇的府邸。
会客厅内茶香袅袅,侍女奉上的香茶氤氲着热气,稍稍驱散了几人间初次正式会面的拘谨氛围。
塔莎夫人今日穿着一身雅致的淡紫色长裙,气色红润,眉目柔和,与前几日舞会上愁眉不展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优雅地将一盏描金瓷杯轻轻推到林惜面前,微笑着先开了口:“今天天气真好,这身裙子很衬你。”
林惜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的月白色旗袍,妆容浅淡得体,与那晚舞会上的艳光四射相比,显得格外人畜无害。
虽然知道塔莎夫人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但林惜脸上却还是十分自然地浮起几分羞赧之色,“夫人您过奖了,说起衣裳……那日舞会,我年轻不懂事,选了与您相似的颜色,实在是考虑不周,冒犯之处,还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塔莎夫人闻言,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十分温和,“你不要多想,那件事我早就忘了,颜色而已,谁能专美呢?那晚能结识你,得知芙娅的消息,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如此,说起来,还要感谢二位那日来参加舞会。”一旁的伊万诺夫握住塔莎夫人的手,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头,“塔莎她近来心情极好,连带着食欲都好了不少,我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过了。”
塔莎夫人对着他温柔一笑,而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林惜,语气关切道:“说起来,前几日舞会散后,女伴同我提起,似乎瞧见你们像是闹了些不愉快?”
“咳咳咳咳咳!”
塔莎夫人话音未落,正喝下一口茶的林惜便像是被口中的茶水呛了个正着,猛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沈靖远见状,神色一紧,忙倾身过去,一手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另一手迅速从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林惜又气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一把从沈靖远手里抢过手帕捂住自己的嘴,两颊迅速浮起红晕,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呛,还是因着别的什么。
“慢些喝,刚泡好的红茶,还有些烫口。”塔莎夫人见状,温和地提醒道。
林惜羞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忙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了句,“谢谢夫人,我……我没事了。”
半晌过后,见林惜终于平复下来,沈靖远这才收回轻拍她后背的手,坐直身子,看向塔莎夫人,清了清嗓子,目光微垂,像是不太自在地解释道。
“夫人见笑了,是在下不够大度。那日见有人邀请内子跳舞,一时……心生醋意,与她绊了几句嘴,惊扰夫人了。”
塔莎夫人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抿唇轻笑,眼中闪过了然,“原来如此。”
她身旁的伊万诺夫更是爽朗一笑,伸手揽过身旁的塔莎夫人,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自得,“哈哈哈,你这点倒是与我年轻时颇为相似,但凡有舞会,我可容不得别的男子在塔莎身边多待片刻。”
塔莎夫人闻言,脸上飞起红霞,嗔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推开伊万,理了理衣裙,这才转向林惜,语气轻松地调侃道:“不怪李恪紧张你,若我有你这样漂亮的夫人,怕也是要时时警惕的。”
林惜回想起那夜的场景,只觉脸烫得越发厉害了,不敢去看身边沈靖远的表情,只能掩饰性地端起茶杯,假装品茶。
一番宾主尽欢的寒暄过后,伊万诺夫便带着沈靖远进了书房,显然是要谈正事的架势,而塔莎夫人则亲切地携了林惜的手,到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草木葱郁,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两侧花圃中,玫瑰、百合、大丽花竞相绽放,色彩斑斓,整个园子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
两人沿着鹅卵石小径缓步走了半晌,额角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塔莎夫人便领着林惜到一株繁茂梧桐树下的白色长椅坐下,微风拂过,带来茉莉的甜香,也稍稍驱散了暑气。
林惜取出绢帕轻轻拭了拭颈间的细汗,抬头时,目光不经意间被花园一角吸引。
那里矗立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玻璃花房,穹顶在晨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花房四周错落有致地种满了淡紫色的鸢尾花,与园中其他景致浑然天成,却又别具匠心。
“那花房和鸢尾花丛的景致搭配得可真妙。”林惜忍不住赞叹。
塔莎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柔和了几分,“那是伊万前两年特意请了波兰的园艺师来,照着我在圣彼得堡老家的花园样子改建的。”
她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察觉到的温柔,“他说怕我思念故土,便想方设法要把记忆里的景致搬过来。”
林惜闻言,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从那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花房,移回到塔莎夫人轮廓柔和的侧脸上,忍不住感叹道:“您与伊万先生的感情真好。”
塔莎夫人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感情好么?”
“当然!”林惜用力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夸张道,“整个奉天谁不知道伊万先生对您的喜爱?”
见她夸张的表情,塔莎夫人有些忍俊不禁,捏着帕子按了按唇角。
“其实,最初我并不喜欢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烦。”
“啊?”林惜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怎么会?”
“想不到吧?”瞥见她脸上灵动的表情,塔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顿了顿,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缓缓靠向椅背,像是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语调缓缓地开口道。
“他年长我七岁。”她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浅笑,摇了摇头,”相貌在当时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青年才俊中,实在算不上出众,性格又太过霸道老成,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加之父母有意促成两家联姻,”塔莎夫人皱了皱秀气的鼻子,“因此我第一次见他时,心里便百般不情愿。”
说到这里,她转头对林惜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狡黠,“后来更是找尽借口,接连拒绝了他好几次邀约。”
“这……”林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塔莎夫人见状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继续道。
“我年轻时,也算得上是圣彼得堡社交场上的焦点。”塔莎夫人说着,眼角眉梢不自觉地带上一抹追忆的神采,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舞会上光彩照人的贵族小姐。
“爱说爱笑,又爱绘画吟诗,身边从不乏热烈的追求者,那些年轻英俊的贵族子弟,为了能与我共舞一曲,可谓费尽心机,花样百出。”她轻笑着摇头,“伊万那样古板无趣的性子,自然入不了我的眼。”
林惜看着眉眼都染上鲜活气息的塔莎夫人,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有些好奇地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塔莎夫人怔了怔,纤长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眉眼间染上了几分苦涩,“后来因为芙娅那些……在贵族圈中被视为离经叛道的言行,我们整个家族都受到了牵连,我的名声也一落千丈。”
她抬眼望向林惜,目光中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淡然,“那个圈子,可以容忍已婚贵妇的风流韵事作为谈资,却无法接受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宣称终身不嫁、要去浪迹天涯。”
说着她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一时间,那些曾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年轻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我最窘迫的时候。”塔莎夫人的语气柔和下来,眼中泛起温暖的光彩,“唯有伊万......非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之不及,反而坚定地站在了我身边。”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些令她难堪,却又无比怀念的时刻,“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我在剧院订下最好的包厢,也会在无人敢邀请我跳舞的冷清宴会上,无视那些异样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邀我共舞……”
林惜已经完全被塔莎夫人的讲述吸引了,毕竟来自当事人的亲口回忆,可比任何一部古今中外的爱情小说都要来得震撼。
或许是林惜的目光太过热切,塔莎夫人终于从悠远的回忆中回过了神,展开一直握在手心的扇子,轻轻扇了扇,这才继续开口道。
“但若仅仅如此,或许还不足以让我对他倾心,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托付终身的,是他对芙娅的态度。”
“以他那样古板的性子,当然无法理解芙娅的选择,但是因为顾及我的感受,他却不惜动用关系,冒险和我一起将芙娅从教会那群人手里解救出来,并将她妥善安置到安全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忽然倾身,压低了声音道:“我曾问他,难道不怕旁人说他娶了个‘疯女人’的姐姐回家,徒惹非议吗?你猜他怎么说?”
塔莎夫人看向林惜,眼中闪着光,“他说:‘如果判断一个人,只会用耳朵听信流言,那这样的人,眼睛也可以不必留着了。’”
“所以。”塔莎夫人靠回椅背,双手轻轻一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当他后来再次向我求婚时,我答应了他。”
她的目光变得温暖而深邃,直视着林惜的眼睛,语气坚定,“经历过这些,我才真正明白,判断一个男人,不要只听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说着她轻轻握住林惜的手,掌心温暖而柔软,“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分量。”
接着,还不待林惜反应,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调侃道:“你和李恪,应该是新婚不久吧?”
林惜还没从伊万夫妇戏剧一般的爱情故事中回过神来,猛然听到这句询问,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晚阑珊灯火下,沈靖远那番令她面红耳赤的告白,以及自己为此辗转难眠的情景,不由得脸颊微热,含糊地点了点头。
“嗯……是,确实还算‘新’。”
塔莎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了然,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也只有新婚燕尔,才会有那样的眼神了。”
“啊?”林惜有些疑惑地眨眨眼,“什么眼神?”
塔莎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还能是什么眼神?方才喝茶时,李的目光,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
说着,她略带感慨地轻叹,“年轻可真好,闹点小别扭,转眼又能蜜里调油。”
反应过来的林惜顿时面色爆红,她当时光顾着应付塔莎夫人了,哪里注意得到沈靖远在看什么,不由得开口辩解道:“夫人您看错了!他那……那是昨晚没休息好,眼皮有些抽筋罢了!”
塔莎夫人闻言,抿嘴轻笑,没有和她争辩,只是语气温和道:“这样很好,你们年华正好,能早早看清彼此的心意,是莫大的福气,不必像我与伊万,蹉跎了许久,历经波折才走到一起。”
林惜听罢,脸上的羞窘之色稍褪,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花圃旁,伸手摘下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白玫瑰,走到了塔莎夫人面前。
她在塔莎面前缓缓蹲下,目光澄澈地望向她,将那朵白玫瑰捧着递到了塔莎的眼前,语气诚恳道。
“正是因为您和伊万先生一同走过了那些不寻常的岁月,共同面对过风雨,这份情意才显得坚不可摧,弥足珍贵。”
“就像这朵白玫瑰,正因经历过风雨的洗礼,烈日的暴晒,才能在岁月中沉淀出这般动人的芬芳。
塔莎夫人垂眸看向身前眼神真挚的少女,眼中掠过一丝动容的水光。
她伸手接过了那朵白玫瑰,垂首轻嗅了片刻,却没有将其留下,而是动作轻柔地将其簪在了林惜的鬓边。
洁白的花瓣映衬着少女年轻娇艳的脸庞,仿佛一种无声的祝福与期许。
“那我希望能将这份美好,传递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