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诗句让塔莎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微微睁大,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讥讽话语也一时哽在了喉间。
不仅是她,连她身旁的伊万诺夫和其他几位白俄宾客也都同样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毕竟他们都未曾料到,这个长着黑发黑瞳,典型华国人长相的年轻女人,开口竟会是一口流利的白俄语言,且还是圣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口音。
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尽管心里也对林惜会白俄语这件事情感到有些诧异,但沈靖远却还是微微侧了侧身子,想要替她挡住众人的视线。
感受到他的动作,林惜弯了弯眼角,安抚性地轻轻捏了捏他的臂弯肌肉,随即转向塔莎夫人,用流畅的白俄问候道:“晚上好,塔莎夫人,能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听见林惜的问好,塔莎夫人这才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抬眼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东方美人,语气迟疑道:“真是……令人意外,没想到李夫人的俄语竟然……如此纯熟。”
“您过奖了。”林惜提着裙摆微微欠身,仪态优雅而自然,“我从小就对贵国的文化艺术十分向往,家中特意为我请了一位俄语老师,刚才那几句诗,正是老师当年的教诲。”
听到“俄语老师”几个字时,塔莎夫人眼波微动,身子晃了晃,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林惜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瞬间变幻,继续开口道:“久闻夫人不仅气质高贵,在绘画鉴赏方面更是造诣深厚,我今日冒昧前来,我特意带了一幅自己的拙作,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得到夫人的指点?”
林惜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听懂俄语的宾客脸上不由得纷纷露出讥诮之色。
如此直白的奉承,在这般场合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塔莎夫人虽擅长绘画,但向来高傲,又怎么可能会自降身价,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华国女人指点画作呢?
因此一时间里,舞厅内的所有人都一脸看好戏地等着看塔莎夫人如何冷淡地回绝林惜。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莎夫人的目光在林惜身上的墨绿色礼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片刻过后,竟微微扬起了下巴,姿态骄矜道。
“既然李夫人与我选择了相同的颜色,说明我们的审美确实有相通之处。”
说着,她扬起手中的羽毛扇优雅地轻点了两下自己的下巴,而后朝着林惜伸出了带着丝绸手套的手,“那就让我欣赏一下你的作品吧。”
“我的荣幸。”林惜见状,忙上前一步,语气恭敬道。
说罢,她便坦然扶住塔莎夫人的手,两人并肩向着偏厅走去。
直到两道墨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廊柱之后,众人才收回了目光。
伊万诺夫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的沈靖远,见他依旧紧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勾了勾唇,“放心吧,李先生,塔莎她性格温和,不会吃人的。”
伊万诺夫能做到奉天军火买卖的头号交椅,自然不是心思简单的人物。
因此在经历了最初的不满后,伊万诺夫很快便明白了这对华国年轻人今夜这样大张旗鼓出场的用意,也十分清楚那位李夫人想要通过塔莎来拉近关系的心思。
通过讨好他们的夫人,来让他们的丈夫答应买卖,这是生意场上常用的手段,油滑的华国人更是深谙此道。
伊万诺夫不喜欢华国人这样的弯弯绕绕,但他喜欢塔莎。
想到塔莎这些日子因为思念故土而郁郁寡欢,长吁短叹,连平日里最喜欢的舞会也兴致缺缺,而现在难得有人能引起她的兴趣,便也没有阻拦。
“伊万先生说笑了,夫人高贵温柔,我只是在担心妻子鲁莽,会冲撞了她。”沈靖远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疑问,迎着伊万诺夫探究的目光,露出得体的微笑,接过了伊万的话头。
而另一边,塔莎夫人领着林惜步入了二楼雅致静谧的小会客厅。
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她倏然转身,湛蓝的眼眸紧紧锁住林惜,厉声质问道。
“你和芙娅是什么关系?!”
面对塔莎夫人突如其来的逼问,林惜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真诚道:“芙娅?夫人,我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你胡说!”见她否认,塔莎夫人向前逼近一步,情绪有些激动,“如果你不认识她,怎么可能知道那首诗?那是她十六岁时专门为我写的!除了我和她,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完整的诗句!”
林惜闻言,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惊讶地掩住唇,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难道……您就是妮娜老师常常提起的姐姐?可是……这怎么可能?老师她……她明明说?”
“妮娜?”塔莎夫人有些急切地抓住林惜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惜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塔莎夫人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声音有些颤抖,“那是她离开家后用的名字?她怎么样?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林惜见状,反手轻轻握住塔莎夫人颤抖的手,扶着她到旁边的丝绒沙发坐下,出声安抚道:“夫人,您别激动,妮娜老师她……她很好。”
“她总是说自己在‘自由地游历’,过得很快乐,她教我那会儿,精神很好,常常给我讲旅途中的见闻,总是格外生动有趣,我很喜欢她。”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露出些许遗憾,“不过后来她离开了,说是要继续游历世界。”
“她最后一封信是从法兰西寄来的,信里说她在塞纳河边找了个小公寓,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但后来……地址变更,我们渐渐就失去了联系。”
塔莎原本正安静地听着林惜的讲述,听到这里,不由得神色一紧,林惜见状,忙补充道:“可她在最后的信里,确实强调她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念。”
“法兰西……塞纳河……”塔莎夫人喃喃自语道,“是她,一定是她……她一直想去法兰西看看那些博物馆。”
说着,她猛地抓住林惜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语气迟疑道:“她真的……看起来开心吗?”
“我向您保证,夫人,”林惜目光恳切,语气郑重道,“妮娜老师是我见过的最豁达、最热爱生活的人之一,她从不抱怨,眼里总是闪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塔莎夫人闻言,像是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林惜默默递上丝帕,安静地陪伴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塔莎夫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接过丝帕擦了擦眼泪,眼神恍惚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始了回忆。
原来人人都知道她出身贵族,身份高贵,却很少有人知晓她其实还有一位妹妹。
比起容貌出众、才华横溢且声名在外的塔莎,小她两岁的妹妹芙娅则要显得平凡许多。
然而若只是平凡倒也罢了,与寻常的贵族小姐相比,芙娅简直称得上是个异类。
她不爱社交,不喜舞会,更不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吸引那些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们的注目。
相反,她独独钟情于读书——不是少女们偏爱的爱情小说或矫揉造作的流行诗歌,而是那些晦涩难懂的历史哲学与天文地理。
甚至,她因醉心书海而到了痴迷的地步,发誓终身不嫁,立志要周游世界。
她们身为贵族的父母自然无法理解芙娅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认定她是被邪灵附体,不仅将她送进教会强行驱邪,还亲自为她选定了联姻对象。
原本活泼开朗的少女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看着就要消散,实在看不下去的塔莎心疼妹妹,偷偷将她救出并送走。
但芙娅的存在终究被家族视为了耻辱,将她从族谱中除去了名字。
说到这里,塔莎夫人已是泪流满面,芙娅的行为虽然出格,但与她这个姐姐的感情却十分要好,而林惜方才念的那首诗便是两人年少时,芙娅为她所作的。
当初她将芙娅送到了一个可靠的地方,本打算等她养好身体,风声过去后,她再慢慢劝她。
可等到几个月后,她去看她,却只看到了一封她留下来的书信。
“这么多年,我动用过很多关系暗中寻她,却始终杳无音信……我甚至以为,她或许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说到这里,塔莎夫人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
林惜轻轻拍着塔莎夫人的背,柔声安慰道:“夫人,老师她一直思念着您,但或许只是出于愧疚而不敢联系您。
“您看,老师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一直在过她想要的生活,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良久,在林惜温声软语的安慰下,塔莎夫人终于平静了下来,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理了理哭花的妆容,这才重新抬眼看向眼前的林惜。
“好了,你既然费尽心思接近我,又为我带来了芙娅的消息,想要什么,说出来吧。”
“我替夫人补妆吧。”林惜笑容未变,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塔莎夫人的粉盒,语气真诚道,“果然如老师说的那般,她的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