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社会的宴会,尤其是这种明确主角的场合,女士们最忌讳的便是抢女主人风头,而“撞衫”这一行为,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今日虽非伊万诺夫夫妇做东,但明眼人都知这是其朋友为他们接风的洗尘宴,塔莎夫人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女主角。
因此在场的华洋女士们都设法提前打探清楚了塔莎夫人今日的着装,刻意避开了墨绿色系。
可现在,这对名不见经传的“李恪夫妇”,不仅高调出场,这位李夫人更是毫不避讳地选择了与女主人撞色的礼服。
虽说两件礼服款式迥异,塔莎夫人的礼服保守华贵,颇有白俄风味,李夫人的则大胆优雅,更为西洋摩登。
但那一模一样的、极具存在感的墨绿色,在李夫人更为年轻、精致、光彩照人的容貌映衬下,瞬间便让本就没有刻意打扮,且因旅途劳顿而略显憔悴的塔莎夫人,显得黯然失色。
这位李夫人的行为,若不是无知,那便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但无论她怀着哪一种心思,都足以引起塔莎夫人的不满。
几乎所有在场的中外宾客心头都掠过这个念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塔莎夫人。
果然,塔莎夫人在看清李夫人身上的礼服后,握着羽毛扇的手指骤然收紧,脸上的矜持笑容瞬间凝固,湛蓝的眼眸中燃起明显的不悦和怒火,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她身旁那些原本还在阿谀奉承的夫人们,也瞬间噤声,面面相觑,整个舞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张。
另一边的伊万诺夫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和妻子的不悦,他眉头微皱,目光锐利地投向了门口那对引起骚动的“不速之客”。
而被众人行以注目礼的“李恪”夫妇,却仿若未察觉到众人探究的目光一般,面带微笑,步伐从容地向着伊万诺夫夫妇所在的核心圈走来。
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视线,尤其是塔莎夫人那道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林惜搭在沈靖远臂弯处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却暗自松了口气。
不枉她在进门时偷偷给门童塞了一大把钱,让他刻意提高声音,以此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还特意穿了与塔莎夫人相同颜色的礼服。
从现在万众瞩目的效果来看,她的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
数日前,奉天城内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伊万诺夫是奉天最大的军火商,也是我们此次北行要接触的最关键人物之一。”沈靖远拧着眉头,提笔在地图上的“奉天”一处做了个着重的标记。
“但此人极为谨慎,只做熟人生意,先前司令留在奉天的人与他周旋了许久,也不过只拿到了一批步枪,这次所需的军械数量太多,恐怕他不会同意。”
林惜坐在他身旁,指尖划过印着伊万诺夫资料的纸张,最终停留在“塔莎”二字之上。
“既然直接接近伊万诺夫困难,不如从他夫人塔莎那里入手,我看资料上说,伊万诺夫对这位出身白俄贵族的夫人颇为爱重,若是能获得塔莎夫人的好感,由她吹吹枕边风,事情应该会顺利很多。”
沈靖远见她观察得这样仔细,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赞赏,但随即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个方法从前司令的人也试过,但塔莎夫人性格高傲,自恃身份,向来瞧不起华人,是奉天洋人圈里出了名的难接近,更何况我们初来乍到,连面都见不上,何谈获得她的好感?”
“倒是符合白俄人的一贯作风。”林惜闻言,撑着下巴点了点头,却仍是不放弃地追问道,“不过从前那些人是怎么接近她的?巴结?送礼?”
“都有过。”沈靖远沉吟片刻,回忆道,“不过都……”
“都失败了。”林惜接上他的话,眼中浮起了然之色,在沪市时,作为林司令的千金,众人的巴结对象,她自诩还是对塔莎夫人的想法有所了解的。
这种身居高位、早已见惯各色逢迎的人,寻常的讨好与贵重礼物早已难以打动她们分毫。
除此之外,过分的殷勤还容易引起她们的警惕与轻视,毕竟,在她们眼中,这些示好背后往往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显得廉价而乏味。
而想要接近这类人,除了实打实的利益交换之外,首先要做的不是低三下四地贴上去,而是要——激起他们的好奇心。
想到这里,林惜狡黠一笑,对着沈靖远眨了眨眼,“我有办法拿下塔莎夫人。”
“什么办法?”沈靖远下意识追问道。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只要你有本事弄到这次舞会的邀请函,我自然有办法让塔莎夫人‘看见’我。”
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她却卖了个关子,任凭沈靖远如何追问,也只是神秘地笑而不语。
此刻,舞厅璀璨的水晶灯下,感受着塔莎夫人不满的注视,沈靖远不由得地抿了抿唇。
他现在总算知道,林惜所谓的“吸引注意力”,到底是什么了,只是这注意力……似乎有些不太“友好”。
然而,尽管心中为她的兵行险招捏了把汗,但一路走来,沈靖远也看清了林惜虽然有些骄纵任性,但在大事上却从不糊涂,更不会拿正事开玩笑。
眼下她既然敢这么做,必定有其深意。
思及此,他收敛心神,面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从容微笑,与林惜一起,迎着全场或惊愕、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步履沉稳地朝着舞厅中央面色不豫的伊万先生走去。
“晚上好,伊万诺夫先生。”
相比起沈靖远的友好,伊万诺夫的态度则要冷淡得多,他面色不虞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东方面孔,语气冷淡道:“恕我眼拙,这位先生是?”
说着他转向身旁的友人,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阿廖沙,你今晚的宾客名单上有这位先生吗?”
阿廖沙显然也是第一次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打照面,努力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看向沈靖远,有些犹豫地询问,“你是?”
沈靖远神色自若,不卑不亢地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在下李恪,家父李明远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去年春天,家父通过彼得洛夫斯基先生介绍,曾向伊万先生您采购过一批莫辛-纳甘步枪。”
李明远这个身份,正是之前林司令安排的与伊万诺夫接触的线人的名字,至于他有没有“李恪”这个儿子,那就是后话了。
伊万诺夫闻言,拧着眉头思索片刻,这才勉强从记忆中搜寻到这个微不足道的交易记录,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但眼神里依旧带着几分审视。
“原来是李先生的公子,不过我记得,那批生意规模不大。”
“与伊万先生您的生意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一提。”沈靖远忙做出一副不胜荣幸的模样,“不过家父很是感激您当初愿意将东西卖给我们,所以在听闻您从贵国探亲回来后,特意交待了让我携妻子前来感谢。”
“当然,也得感谢阿廖沙先生的邀请函。”沈靖远拍完“马屁”,还不忘朝着伊万诺夫身旁的阿廖沙露出个感激的笑容。
阿廖沙先生接收到他的目光,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当初发请柬时,他一心只想着为好友回华国造势,好将蠢蠢欲动的倭国人压下去。
因此让助手发邀请函时,光顾着数量了,也没仔细审查,才让“李恪”这样的小虾米溜了进来,还抢了好友夫人的风头,如今对上自家夫人谴责的眼神,他莫名地有些心虚。
就在这时,塔莎夫人与女伴妮娅携手款步走来,优雅地挽住丈夫的手臂,对阿廖沙使了个眼色:“阿廖沙,不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两位贵客吗?”
阿廖沙忙简单重复了一遍沈靖远方才的自我介绍。
塔莎夫人听完,目光终于落在林惜身上的礼服,不满地轻哼一声,用俄语低声嘀咕了一句,“我还以为是哪位公爵夫人大驾光临呢,这么大的排场。”
她身旁的几个白俄友人听懂了这句讽刺,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塔莎夫人眼中的不屑又深了几分,红唇微启,正准备继续发难。
可就在此时,方才一直挽着沈靖远手臂,一言不发的林惜却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朝着塔莎夫人露出一个十分欣喜的笑容,缓缓启唇道。
“她的双眸,是贝加尔湖深邃的蓝,倒映着西伯利亚无垠的雪原,这抹蓝色,是故乡天空的馈赠,足以让最珍贵的矢车菊也黯然失色……”